沒有人說話。
那一聲膝蓋撞擊金磚的悶響,如同敲響了某種無聲的喪鐘,在每個人心頭沉重地回蕩。
楚明姝緩緩地、緩緩地收回了那只戴著赤金護甲的手。她垂著眼瞼,看著匍匐在自己腳邊、卑微如同塵埃的沈清晏,那冰冷的鳳目深處,一絲近乎饜足的、掌控生死的快意,如同幽潭深處的漣漪,一閃而逝。她優雅地、慢條斯理地用另一只手,輕輕撣了撣被沈清晏的氣息拂過的華麗袖口,仿佛撣去什么微不足道的灰塵。
“罷了。”她終于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慵懶,卻比方才的厲叱更添了幾分深不見底的寒意,“新人,是該好好學學規矩。起來吧,別在這兒礙眼。”
那聲音輕飄飄地落下,卻如同千斤巨石,將沈清晏更深地釘死在這片冰冷的地面上。膝蓋處傳來鉆心的、如同碎裂般的劇痛,方才那重重一跪的沖擊,此刻才清晰地反饋到麻木的神經。每一次試圖吸氣的動作,都牽扯著頸間被護甲抵壓過的地方,泛起細密的、針扎似的刺痛。
她聽清了貴妃的命令——“起來”。可那兩個字,卻像兩道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地束縛在原地。四肢百骸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水,又仿佛被無形的絲線死死纏繞,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牽扯著全身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恐懼。額頭緊貼著冰涼刺骨的金磚,那寒意順著皮膚直鉆進骨頭縫里,卻奇異地讓她混亂驚懼的腦子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不能動。
不敢動。
動一下,那抵在咽喉的冰冷和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便會再次降臨。
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她維持著這卑微的、將自己徹底碾入塵埃的姿勢,聽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壓抑的喘息在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沉水香的氣息依舊濃得化不開,混合著方才潑灑出的茶水微澀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頭頂那片金紅華服上的、極具侵略性的暖香,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罩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上方終于再次傳來楚明姝的聲音,帶著一絲明顯的不耐:“怎么?還要本宮親自扶你起來不成?”
那聲音里的冷意像鞭子抽在沈清晏的背上。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顫抖著,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膝蓋甫一用力,那碎裂般的劇痛便猛地爆發開來,讓她眼前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幾乎又要栽倒。她慌忙用手撐住地面,指尖摳進金磚細微的接縫里,指骨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頸間的刺痛和膝蓋的劇痛,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粘膩冰冷地貼在背上。
終于,她搖搖晃晃地、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雙腿如同兩根沒有知覺的木樁,麻木中帶著鉆心的疼,不住地打著顫。她不敢抬頭,視線死死地定在腳下那一小片被自己跪得有些模糊了的金磚倒影上。
“嬪妾……謝貴妃娘娘恩典。”聲音干澀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的。
楚明姝似乎連再多看她一眼都嫌污了眼睛,鼻間溢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冷哼,華麗的裙裾一轉,帶著那股霸道的暖香,徑直走向殿內最尊貴的主位。沉重的宮裝下擺掃過冰冷的地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那沉悶的聲響如同魔咒解除的信號,凝固的空氣似乎才開始重新緩慢地流動。細微的、刻意壓低的私語聲如同角落里悄然滋生的霉菌,在沉水香的濃霧下窸窸窣窣地蔓延開來。那些目光,或憐憫,或嘲諷,或事不關己的漠然,再次若有若無地飄過來,落在沈清晏身上,像無數細小的芒刺。
她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向宮婢指引的、屬于才人的最末位座位。每一步,膝蓋都傳來鉆心的鈍痛,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那位置緊挨著冰冷的殿柱,仿佛昭示著她在這座巨大牢籠中微末的地位。坐下時,臀腿的肌肉因劇痛而抽搐,她只能死死攥緊袖中的手指,用指甲掐入掌心的刺痛來轉移那令人崩潰的膝蓋的痛楚。
低垂的視線余光里,賢妃柳如眉正端起茶盞,姿態嫻雅地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動作行云流水,仿佛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沖突從未發生過。她的側臉線條依舊溫婉柔和,唇邊甚至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在沈清晏此刻看來,卻比楚明姝的冰冷更加令人心頭發寒。
殿內重新響起了刻意營造的、細碎而虛偽的交談聲,如同湖面破碎后勉強拼湊起來的浮冰。陽光透過高窗的琉璃,投下幾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細小的塵埃無聲地狂舞著。沉水香的氣息依舊沉甸甸地壓下來,混著新潑灑的茶水味,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屬于楚明姝的、極具壓迫感的暖香。
沈清晏挺直著僵硬的背脊,坐在那冰冷堅硬的繡墩上。膝蓋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一陣陣啃噬著她的意志,提醒著她方才那足以碾碎靈魂的屈辱。頸間被護甲抵壓過的地方,那細微的刺痛感依然清晰可辨,每一次吞咽口水,都帶來一陣心悸的緊縮。她微微垂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放在膝上、因為用力過度而骨節發白的手上。
這雙手,昨夜還在燈下笨拙地練習著最基礎的宮禮,此刻卻已沾染了這深宮地磚的冰冷與塵埃。殿內衣香鬢影,環佩叮當,那些模糊的笑語聲飄過來,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琉璃罩子,遙遠而不真實。唯有膝蓋下那金磚的堅硬和冰冷,透過薄薄的衣料,無比清晰地烙印在骨頭上,帶著一種無聲的宣判。
她依舊能感覺到那些飄忽不定的目光,如同暗夜里窺伺的幽魂,偶爾落在她身上,帶著冰冷的評估和深不可測的算計。每一次視線的觸碰,都讓她背脊的肌肉繃緊一分。她不敢動,不敢抬眼,只能將自己縮進這冰冷的座位里,像一個被釘在原地的、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
那鋪天蓋地的金紅色宮裝裙裾,那護甲尖端冰冷的觸感,那膝蓋撞擊金磚的悶響……這一切,混合著膝蓋深處傳來的、連綿不絕的鈍痛,一遍遍在她腦海中碾過。這華美森嚴的鳳儀宮,這金碧輝煌的牢籠,第一次向她展露了它猙獰的獠牙和足以將人碾成齏粉的森然重量。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鐵銹氣,悄然彌漫在齒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