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囚室，像一口沉在深井底的冰冷石棺。沒有窗，只有高處一個巴掌大的氣孔透進些微天光，混濁地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灰塵。墻壁滲著陰冷的水汽，手指觸上去，滑膩冰涼，帶著經年累月的霉腐氣息。地面鋪著薄薄一層潮濕發黑的稻草，沈清晏蜷縮在角落，試圖汲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膝蓋的舊傷在陰寒中如同無數鋼針反復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那是她咬破嘴唇留下的痕跡。
腳步聲由遠及近，在死寂的甬道里回蕩出令人心悸的節奏。鐵鎖嘩啦作響，沉重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一個穿著藏藍宮裝、面無表情的嬤嬤提著個破舊的食盒進來，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太監。
“吃飯了。”嬤嬤的聲音平板無波，將食盒“咚”地一聲丟在沈清晏面前的地上，幾塊黑乎乎的、看不出形狀的硬餅滾落出來，還有一碗漂浮著幾片爛菜葉、散發著餿味的稀湯。
沈清晏沒有動。她的目光越過食物，落在嬤嬤那張刻板冷漠的臉上，聲音因干渴和寒冷而嘶啞：“嬤嬤……我的宮女秋月……她在哪里？”
嬤嬤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沒聽見。她身后的一個太監卻嗤笑一聲，聲音粗嘎：“那個小蹄子？骨頭硬得很，進了慎刑司還敢嘴硬！不過嘛，熬了一宿的刑，天亮前就……哼，沒氣了。”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臉上帶著殘忍的戲謔。
“死了？”沈清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凍結了四肢百骸。秋月……那個總是怯生生跟在她身后，偶爾會偷偷給她留一塊點心的丫頭……就這么沒了？被活活打死在暗無天日的刑房里？巨大的悲痛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死了也好，”另一個太監陰陽怪氣地接口，目光在沈清晏慘白的臉上掃視，“省得再攀咬主子。沈美人，您也甭想著狡辯了，人證物證俱在，秋月那賤婢就是受你指使才去藥房動了手腳！您就等著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的懿旨發落吧！”
人證物證俱在？秋月死了，死無對證！李司藥在楚明姝手里，指證她的供詞恐怕早已“完美無缺”！這是一個早已織就的死局，只等著將她徹底絞殺在這陰暗的囚籠里！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幾乎能聞到死亡的氣息，混雜著這牢房里濃重的霉味和太監身上傳來的汗臭。難道……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像秋月一樣，像這深宮里無數無聲消失的塵埃一樣？
不！
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求生的本能，如同暗夜里瀕死的火星，驟然在她心底爆開！她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尖銳的刺痛強行壓下翻涌的恐懼和悲憤。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得如此窩囊！她要活！她要撕開這污濁的幕布！
“嬤嬤，”沈清晏猛地抬起頭，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種奇異的、強行壓制的平靜，目光緊緊鎖住那個放下食盒準備離開的管事嬤嬤，“這飯食，我不能吃。”
嬤嬤的腳步頓住了，終于抬起那雙渾濁無光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沈清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和冷漠的審視。
“為何？”她的聲音依舊平板。
“皇子中毒，事關重大。”沈清晏強迫自己的聲音保持清晰，盡管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摩擦，“我是最大嫌犯。如今秋月已死，死無對證。若我在這掖庭之中，吃了這不明不白的飯食，再出任何差池，比如……也中了毒，”她刻意加重了“毒”字的讀音，目光掃過地上那碗渾濁的湯和發黑的硬餅，“那這黑鍋，豈不是扣得更死？幕后真兇，豈非更加逍遙法外？到時，誰來擔這看守不力、甚至可能涉嫌滅口的責任？”
她的話語條理清晰，字字句句都點在要害之上。那兩個原本一臉輕蔑的太監，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看向地上的食盒。這掖庭之中，栽贓陷害、殺人滅口的事情還少嗎？萬一……萬一真有人想趁亂把這沈美人也毒死在這里，嫁禍給“畏罪自殺”或“意外”，那他們這些負責看守的，第一個就要掉腦袋！
那管事嬤嬤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沈清晏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慣有的麻木。她在這掖庭熬了大半輩子，深知其中的黑暗與傾軋。沈美人說得沒錯，這飯食，確實可能是個陷阱，一個將所有人拖下水的陷阱。
“你想如何？”嬤嬤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但沈清晏敏銳地捕捉到那平板語調下的一絲松動。
“請嬤嬤通傳，”沈清晏挺直了幾乎凍僵的脊背，目光灼灼，“我要面見皇后娘娘！我有冤情要陳！更有關于皇子中毒的關鍵線索要稟報！若嬤嬤肯行此方便，無論結果如何，清晏銘記于心！若有人因此事遷怒嬤嬤，清晏愿一力承擔！但若清晏無聲無息死在這里，或不明不白被定罪，今日送飯之事，便是嬤嬤與兩位公公經手！將來事發追查，這‘滅口’的嫌疑，恐怕……”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未盡之語，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那嬤嬤和兩個太監的臉色徹底變了。沈清晏的話，將他們三人也隱隱綁在了這艘隨時可能傾覆的破船上。
死寂在狹小的囚室中蔓延。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哪個囚徒的呻吟。嬤嬤盯著沈清晏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清亮、帶著孤注一擲執拗的眼睛，沉默了許久。這沈美人，不像她見過的那些只會哭喊冤枉或徹底崩潰的妃嬪。她抓住了最要害的一點——責任與牽連。
終于，嬤嬤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平板，卻帶上了前所未有的分量：“沈美人，你可知面見皇后娘娘陳情，意味著什么？若你所言不實，或無法自證清白，便是罪加一等！到時，誰也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