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晏走出房門,來到癱坐在地的云袖面前,伸出手。
云袖呆呆地看著伸到眼前那只白皙卻并不嬌嫩的手,又抬頭看向沈清晏那張依舊沒什么表情的臉。陽光勾勒著她清瘦的輪廓,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沒有憐憫,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可就是這份平靜,像一道無聲的屏障,隔開了外界的風雨。
巨大的委屈和一種從未有過的、被庇護的暖流轟然沖垮了云袖的心防。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沈清晏的手,仿佛抓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里積壓了太多年的恐懼、委屈和絕望。
沈清晏沒有抽回手,也沒有出言安慰,只是靜靜地站著,任由她哭。直到哭聲漸歇,變成壓抑的抽噎。
“起來吧。”沈清晏的聲音放軟了一絲,“臉腫了,回去用冷水敷敷。”
自那日起,云袖眼中的恐懼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忠誠。她做事更加用心,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神里有了光。她會悄悄把炭盆里最好的幾塊炭挑出來,放在離沈清晏近些的地方;會在領到那粗糙的點心時,努力想辦法切成小塊,擺得好看些;會默默記住沈清晏看哪本書的時間長,下次便提前將那本書放在她慣坐的位置旁。
沈清晏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一個云袖默默替她揉按舊傷膝蓋的傍晚,淡淡地說了一句:“以后,這翠微軒里,只有你我二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云袖的手頓住了,隨即更加輕柔而堅定地按揉下去,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奴婢明白。奴婢這條命,以后就是小主的。”沒有華麗的誓言,只有最樸素的交付。
人脈的觸角,不能僅限于這小小的翠微軒。沈清晏的目光,開始投向那扇緊閉的院門之外。
消息,是宮里的命脈。她需要一個“耳朵”,一個不起眼卻能聽到風吹草動的“耳朵”。目標很快鎖定在一個負責清掃翠微軒附近永巷的小太監身上。他叫小安子,年紀不大,瘦瘦小小,沉默得像個影子。沈清晏觀察了他很久,發現他有個特點:耳朵異常靈敏,似乎聽力極好,而且……從不說話。是個啞巴。
一個啞巴,卻有著極好的聽力。這簡直是傳遞消息最理想的人選——他能聽,能記,卻無法開口泄密。
一日,小安子清掃到翠微軒門口時,沈清晏示意云袖出去。云袖將一小包用干凈帕子包好的、剛蒸好的還帶著熱氣的桂花糕(用的是份例里難得的細面),塞到小安子手里,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指了指翠微軒的門,最后比劃了一個“聽”的手勢。
小安子愣住了,看著手中散發著甜香的點心,又看看云袖,再看看那緊閉的院門,黑瘦的臉上先是茫然,隨即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亮光。他用力地點點頭,將點心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對著院門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從此,翠微軒外那條寂靜的永巷,多了一雙異常專注的“耳朵”。
而宮中最不起眼、卻又往往能接觸到核心秘密的地方,是浣衣局。那里清洗著各宮主子們的衣物,每一件衣裳上沾染的氣味、污漬、甚至夾帶的私物碎片,都可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沈清晏想起了云袖身上的皂角味和那雙粗糙的手。她取出一塊自己閑暇時繡的、針腳細密、花樣卻并不張揚的帕子,遞給云袖:“找個機會,回趟浣衣局。把這個,悄悄給以前待你還算和氣的張嬤嬤。就說……是故人一點心意,謝她往日關照。別的,不必多說。”
云袖心領神會。她借著送還幾件舊衣的名義回到浣衣局,找到了那個曾在她被欺負時,偶爾會塞給她半塊干糧的老嬤嬤張氏。張嬤嬤看著那塊繡工精湛、料子也還不錯的帕子,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精光。她掂量著帕子,又看看云袖如今雖然依舊樸素、但氣色明顯好了些的模樣,再聯想到她如今伺候的是那位剛剛“倒霉”卻似乎并未徹底垮掉的沈選侍,臉上堆起了市儈卻并不令人討厭的笑容。
“哎喲,云袖丫頭有心了。回去替我謝過沈選侍。”張嬤嬤將帕子揣進懷里,壓低聲音,“老婆子在這漿洗房幾十年,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記性好。各宮主子的衣裳料子、熏香習慣、甚至……沾了什么不該沾的東西,都逃不過老婆子這雙手和鼻子。沈選侍若有什么想‘知道’的,老婆子……或許能幫上點小忙。”她的話點到即止,卻已足夠表明態度。一條隱秘而實用的信息渠道,悄然搭成。
然而,在這步步驚心的深宮,一個值得信任的醫者,是比黃金更珍貴的資源。沈清晏的膝蓋舊傷在連綿陰雨中復發,疼痛加劇,甚至影響了行走。云袖焦急萬分,幾次想偷偷去請太醫,都被沈清晏制止。太醫院的水太深,她不敢冒險。
轉機出現在一個悶熱的午后。沈清晏正倚在榻上,用熱帕子敷著膝蓋,額上沁出細密的冷汗。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低低的爭執聲。
“……溫太醫!您不能進去!里面是禁足的選侍,皇后娘娘有旨……”
“讓開!里面那位是病人!醫者父母心,豈能因禁足而見死不救?讓開!”
只見一個穿著七品青色太醫官服、背著藥箱的年輕男子正推開試圖阻攔的小太監,大步走了進來。他看起來約莫二十五六歲,面容清俊,眉眼間帶著一股書卷氣,此刻卻因急切和憤怒而雙頰微紅,額角還帶著汗珠。
一個清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男聲響起,接著是院門被強行推開的吱呀聲。
沈清晏一驚,立刻放下帕子,坐直身體,示意云袖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