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軒的禁足令如同一道無形的墻，隔絕了外界的紛擾，也隔絕了沈清晏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云袖的忠誠、小安子傳遞的只言片語、張嬤嬤透過浣衣局渠道送來的模糊信息，以及溫子墨留下的藥油和艾條散發(fā)出的清苦氣息，構(gòu)成了她在這個精致囚籠里所能感知的全部世界。
溫子墨的藥油效果奇佳，配合云袖每日精心細致的艾灸，膝蓋的舊傷在持續(xù)的溫熱中漸漸化開了那頑固的寒氣。疼痛雖未根除，但已能支撐她緩慢地在室內(nèi)行走，不再像初時那般痛徹心扉。這份身體上的舒緩，并未帶來心靈的平靜，反而讓她有更多的精力去梳理、去思考。
小安子通過特定的敲擊聲（那是云袖與他約定的暗號），傳遞來了鳳儀宮那場風波后的余震：李司藥被杖斃，尸身拖去了亂葬崗；楚貴妃被罰俸半年，棲鸞宮上下噤若寒蟬，但楚貴妃本人的怒火卻如同被強行壓制的火山，隨時可能爆發(fā)；皇后娘娘似乎染了風寒，免了這幾日的晨昏定省。
“還有……”云袖湊近沈清晏，聲音壓得極低，轉(zhuǎn)述著小安子“聽”來的另一則消息，“聽說，德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替小主……說了幾句話。”
沈清晏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一滴墨汁落在正在臨摹的字帖上，暈開一小團墨漬。德妃？那位出身將門、膝下育有皇長子、在后宮地位僅次于皇后和貴妃、卻一向低調(diào)深居簡出的德妃慕容婉？
“說了什么？”沈清晏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小安子隔得遠，聽得不甚真切，”云袖仔細回憶著，“只隱約聽到‘無辜’、‘少年心性’、‘罰過相抵’幾個詞……還說，說小主畢竟曾救過三皇子，若真存了歹心，何必當初冒險？”
沈清晏放下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團墨漬。德妃……這是在向自己示好？還是僅僅出于某種制衡的考量？慕容家手握兵權(quán)，德妃本人雖不常露面，但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絕非尋常妃嬪可比。她若開口，分量極重。只是，這份“善意”，是福是禍？
“知道了。”沈清晏淡淡應(yīng)道，心中卻警鈴大作。德妃的“援手”，無異于將她這枚原本被遺忘的棋子，重新推到了棋盤之上，推到了楚明姝的對立面。這并非她所愿，卻由不得她選擇。
果然，平靜并未持續(xù)多久。隨著沈清晏膝蓋傷勢好轉(zhuǎn)的消息（不知被誰“無意”間透露出去），翠微軒的份例開始出現(xiàn)更為明目張膽的克扣和刁難。
這一日，云袖去領(lǐng)份例，過了晌午才回來，臉色發(fā)白，眼圈微紅，手里只提著一個癟癟的、明顯分量不足的米袋，炭筐更是空空如也。
“小主……”云袖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內(nèi)務(wù)府的人說，這個月的份例……被棲鸞宮那邊截留了！說……說是貴妃娘娘要為三皇子祈福，各宮都要縮減用度，共沐天恩！可……可奴婢明明看到趙美人、王才人她們宮里的人，領(lǐng)的都是足量的上等份例！他們……他們就是欺負我們翠微軒沒人！”
沈清晏看著那空空的炭筐和癟癟的米袋，心中一片冰冷。楚明姝的反擊，開始了。如此拙劣卻有效的打壓，用冠冕堂皇的借口，行刻薄報復之實。沒有炭火，這深秋的寒意如何抵御？沒有足夠的米糧，如何果腹？這是要活活凍餓死她在這囚籠里！
她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窗邊。院中那株瘦弱的桂花樹，在寒風中瑟縮著，幾片枯黃的葉子打著旋兒落下。寒意透過單薄的窗紙滲進來，侵入骨髓。
“把我們的舊衣，挑幾件厚實些的，拆了。”沈清晏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里面的棉花，絮成薄被。再去問問張嬤嬤，浣衣局那邊……有沒有廢棄不用的、厚實的舊門簾之類，想法子弄一塊來，擋在窗戶上。”
云袖瞪大了眼睛：“小主，那……那我們穿什么？而且……”
“凍不死就行。”沈清晏打斷她，目光依舊落在窗外蕭瑟的庭院，“至于吃的……”她頓了頓，走到墻角一個不起眼的舊木箱前，打開。里面是她入宮時帶的一些細軟，還有上次“救”三皇子后皇帝賞賜、未被抄走的幾件還算值錢的首飾。“把這個，”她取出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找機會，讓小安子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換些耐存的粗糧回來。不必多，夠活命即可。”
“小主！這是您……”云袖看著那支簪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身外之物，不及性命重要。”沈清晏將簪子塞到云袖手里，語氣不容置疑，“記住，悄悄行事，莫要聲張。”
云袖攥緊了那支帶著體溫的玉簪，用力點頭，眼中的委屈和憤怒被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取代：“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小心！”
就在主仆二人為生存艱難籌劃之際，一道懿旨毫無預兆地降臨翠微軒。
就在主仆二人為生存艱難籌劃之際，一道懿旨毫無預兆地降臨翠微軒。
“皇后娘娘懿旨——”
宣旨太監(jiān)尖細的聲音打破了院落的死寂。沈清晏在云袖的攙扶下，艱難地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接旨。
“選侍沈氏，禁足思過已近兩月，念其初入宮闈，年少無知，且曾有功于皇子，故恩準其解除禁足。然其御下不嚴，致生禍端，降位之罰不變。著其每日抄錄《女誡》《內(nèi)訓》各十頁，呈送鳳儀宮，以正心性，以儆效尤。欽此。”
“罪妾沈氏，叩謝皇后娘娘恩典。”沈清晏深深叩首。解除禁足，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德妃那幾句話的分量，皇后終歸要考慮。但每日抄書，并送呈鳳儀宮，這絕非恩典，而是一種變相的監(jiān)視和羞辱。每一次踏入鳳儀宮，都是將她置于楚明姝的眼皮底下，提醒著她曾經(jīng)的“罪過”和如今的卑微。
“沈選侍，接旨吧。”宣旨太監(jiān)將明黃的懿旨遞過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疏離，“皇后娘娘仁厚，望選侍好自為之，莫要再行差踏錯。”
“是。”沈清晏接過懿旨，沉甸甸的，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