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別院二樓的主臥,厚重的絲絨窗簾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窺探,只留一盞壁燈散發著昏黃柔和的光暈。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一種名貴藥材的苦澀氣息。
沈清猗是在一陣尖銳的刺痛中恢復意識的。背上的鞭傷仿佛被無數細小的火焰舔舐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她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陌生的奢華景象。
身下是柔軟得不可思議的絲絨床墊,觸手所及是冰涼順滑的頂級絲綢被面。天花板上垂掛著水晶吊燈,折射著壁燈的光,在墻壁上投下迷離的光影。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隱約可見精心修剪的花園輪廓。
這不是陰冷潮濕的死牢,也不是沈家敗落后那間破敗的舊屋。
這里是哪里?
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浯坦堑男虉?,黑洞洞的槍口,顧硯舟如同天神降臨般將她抱起,那句石破天驚的“同罪”宣言…還有他懷抱里那令人窒息又詭異安心的力量和氣息…
是他!是顧硯舟把她帶到了這里!
這個認知像冰水澆頭,瞬間讓沈清猗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大半。警惕如同本能般升起,她強忍著劇痛,試圖撐起身體。然而僅僅是輕微的動作,就牽扯得背后傷口一陣劇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沈小姐,您醒了?千萬別亂動!”一個溫和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沈清猗猛地側頭,這才發現床邊不遠處站著一位穿著干凈棉布旗袍、約莫四十歲左右、面容和善的婦人。她手里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白瓷碗,正關切地看著她。
“您是…?”沈清猗的聲音沙啞干澀。
“沈小姐叫我張媽就好,是少爺吩咐我來照顧您的?!睆垕屇樕蠋е殬I性的恭謹和恰到好處的溫和,將手中的藥碗輕輕放在床頭柜上,“您背上的傷,秦先生已經給您仔細處理過了,上了最好的金瘡藥。秦先生說了,傷口深,萬幸沒傷到筋骨,但需得靜養些時日,千萬不能亂動,否則留下疤痕就不好了?!?/p>
少爺?自然是顧硯舟。沈清猗的心沉了下去。她成了他籠中的鳥。所謂的照顧,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監禁。
“秦先生?”她捕捉到這個陌生的稱呼。
“是秦仲秦先生,少爺信任的醫生,醫術很高明的?!睆垕尳忉尩?,端起藥碗,用瓷勺輕輕攪動,“這是秦先生開的安神止痛湯,里面加了上好的老參,對您恢復元氣很有幫助的。溫度剛好,您趁熱喝了吧?”
黑褐色的藥汁散發出濃烈的苦澀氣味。沈清猗看著那碗藥,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死牢里王牢頭那陰冷的“滅口”指令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蘇婉柔假惺惺送來的食盒…這碗藥…會不會是另一種更隱蔽的“處理”?
她不動聲色地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藥味,除了人參特有的甘苦,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異樣氣息。她對藥理并不精通,但母親生前體弱,家中常年煎藥,她對藥味格外敏感。這絲異樣…讓她心頭警鈴大作。
“放著吧,我待會兒自己喝。”沈清猗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警惕,聲音依舊虛弱沙啞,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疏離,“我現在沒什么胃口?!?/p>
張媽似乎有些為難,但還是依言將藥碗放回床頭柜:“那…沈小姐您先休息,藥涼了藥效就不好了,您待會兒一定要記得喝。少爺吩咐了,讓您好好休養,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我?!彼f完,微微躬身,退到靠近門口的位置,垂手侍立,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顯然,她的任務不僅是“照顧”,更是“看守”。
房間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靜。沈清猗靠在柔軟的枕頭上,背部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奢華的環境如同一個金色的牢籠,將她困得更加密不透風。顧硯舟…他到底想干什么?刑場救她是做給誰看的?把她囚禁在這里,又是為了什么?是新的羞辱?還是…等待著更殘酷的利用?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心底盤踞。她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想辦法弄清楚他的真實意圖,必須找到機會…逃出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熟悉得令人作嘔的、嬌柔做作的女聲:“張媽?沈姐姐醒了嗎?我特意燉了燕窩粥過來…”
是蘇婉柔!
沈清猗的神經瞬間繃緊,眼神驟然冰冷。
守在門口的張媽顯然也聽到了,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但還是迅速走到門邊,隔著門恭敬但疏離地回應:“蘇小姐,少爺有吩咐,沈小姐需要靜養,任何人不得打擾。您的心意,我會代為轉達的?!?/p>
門外的蘇婉柔似乎沒料到會被阻攔,聲音頓了一下,隨即帶上了濃濃的委屈:“張媽,我只是擔心沈姐姐…她受了那么重的傷,又經歷了那么可怕的事情…我燉了整整兩個時辰的燕窩,最是滋補…硯舟哥哥也真是的,怎么能把沈姐姐一個人關在這里…”她的話語里充滿了對沈清猗的“關心”和對顧硯舟決定的“不解”,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暗示沈清猗處境堪憂,被囚禁于此。
“蘇小姐,請您體諒,這是少爺的命令。”張媽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堅持。
門外沉默了片刻。沈清猗幾乎能想象出蘇婉柔此刻臉上那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憐卻又暗藏怨毒的表情。
“那…好吧…”蘇婉柔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失落和“懂事”,“張媽,麻煩你一定要好好照顧沈姐姐。這燕窩粥…就麻煩你端給她吧…”接著是碗碟放在門邊小幾上的輕微聲響?!芭?,對了,”她的聲音忽然又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神秘和刻意的憐憫,“張媽,有件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蘇小姐請說?!?/p>
“唉,”蘇婉柔嘆了口氣,“我也是剛聽外面的人嚼舌根…他們說…說沈姐姐在牢里的時候,那個…那個黑幫的厲南梟,好像派人去打聽過她呢…你說,沈姐姐怎么會認識那種人?該不會…真有什么…唉,這話太難聽了,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硯舟哥哥要是知道了,該多傷心啊…張媽,你可得看著點沈姐姐,別讓她再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蒙騙了…”
厲南梟?黑幫老大?打聽她?
沈清猗的心猛地一跳!這個名字她從未聽過,但蘇婉柔在這種時候刻意提起,絕非好心!她是在暗示什么?還是在顧硯舟的別館里埋下猜疑的種子?
果然,門外的張媽沒有立刻回應,沉默中透著一絲凝重。
“蘇小姐,道聽途說之言不可信。少爺自有主張?!睆垕尩穆曇袈牪怀銮榫w,但顯然,蘇婉柔的“提醒”已經起到了作用。
“也是,硯舟哥哥那么英明…那我先走了,張媽,你一定要照顧好沈姐姐。”蘇婉柔目的達到,又假惺惺地叮囑了幾句,腳步聲才漸漸遠去。
房間里再次安靜下來。沈清猗靠在床頭,只覺得渾身發冷,比在死牢里更甚。蘇婉柔的毒計無孔不入,她甚至不需要親自進來,就能把毒藥灌進這看似平靜的別館里。
張媽重新回到床邊,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容,但眼神深處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她看了看床頭柜上那碗已經溫涼的藥,又看了看沈清猗蒼白的臉,輕聲道:“沈小姐,藥涼了,我去給您熱熱吧?秦先生說了,這藥得按時喝才好。”
“不必了。”沈清猗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冷意,她閉上眼睛,“我累了,想睡會兒。藥…等我醒了再喝。”她現在絕不能碰任何可能被動手腳的東西。
張媽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應了一聲:“是。那您好好休息。”她替沈清猗掖了掖被角,再次退到門邊,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衛。
沈清猗閉著眼,心卻如墜冰窟。顧硯舟的囚籠,蘇婉柔的毒針,還有那個不知是敵是友、被蘇婉柔刻意點名的厲南梟…她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危機四伏的漩渦中心,四周皆是迷霧與陷阱。背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時刻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她必須盡快恢復體力,必須想辦法弄清楚這盤根錯節的局勢!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緩慢流逝。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透。沈清猗強迫自己陷入一種假寐的狀態,積蓄著力量。
突然,房間的門被輕輕敲響,節奏很特別,兩長一短。
守在門邊的張媽立刻警覺起來,快步走到門邊,低聲問:“誰?”
“張媽,是我,廚房的小翠。”門外傳來一個年輕女孩怯生生的聲音,“給沈小姐送晚膳來了?!?/p>
張媽似乎松了口氣,但并未立刻開門,而是透過門上的貓眼謹慎地向外看了看,確認無誤后,才輕輕打開了門。
一個穿著傭人服飾、梳著兩條麻花辮、面容稚嫩清秀的小丫鬟低著頭,端著一個紅木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幾樣精致的清粥小菜。
小翠將托盤放在靠窗的小圓桌上,動作有些拘謹,眼神飛快地瞟了一眼床上閉目養神的沈清猗,又迅速低下頭,對張媽道:“張媽,晚膳放這兒了?!?/p>
“嗯。”張媽點點頭,目光依舊帶著審視。
小翠似乎完成了任務,轉身準備離開。就在她走到門口,與張媽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的腳步似乎被地毯的褶皺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手中一個揉成小團的、不起眼的紙團,如同變魔術般,極其隱蔽而精準地滑落,不偏不倚,正掉在沈清猗垂在床邊的手旁!
沈清猗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微小紙團的觸感!她的心臟驟然緊縮!
小翠低低驚呼一聲,慌忙站穩,連連對張媽道歉:“對不住張媽!對不住!我…我太不小心了…”她的聲音帶著真實的慌亂。
張媽的注意力果然被她的踉蹌吸引,皺眉道:“小心點!毛手毛腳的!”
“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小翠連聲應著,低著頭快步退出了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張媽的目光掃過地面,并未發現任何異常,只當是小丫鬟笨手笨腳。她走到桌邊,開始整理托盤里的碗碟。
沈清猗的心跳如擂鼓!她強忍著巨大的沖動,沒有立刻去抓那個紙團。她依舊閉著眼,維持著虛弱的姿態,直到張媽將晚膳擺放好,重新走回門邊站定,她才在被子下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移動手指,將那個小小的紙團牢牢攥在了手心!
冰涼的汗意瞬間浸濕了掌心。紙團不大,卻仿佛有千鈞之重。是誰?冒著這么大的風險給她傳遞消息?是敵?是友?上面寫的什么?
沈清猗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才壓制住立刻查看的沖動。她不能在這里看!張媽就在不遠處!她必須等待,等待一個絕對安全的時機。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背上的傷口似乎也因為這極度的緊張而加劇了疼痛。沈清猗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沈小姐?您不舒服嗎?”張媽關切的聲音傳來。
“沒…沒事…就是傷口有點疼…”沈清猗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和痛楚。
“唉,您忍忍,秦先生的藥是極好的,過兩天就能好些了?!睆垕尠参康溃耙弧劝阉幒攘耍繘鐾噶怂幮Ь驼娌缓昧恕!?/p>
又是那碗藥!沈清猗心頭警鈴再響。她不能再拖了,必須支開張媽!
“張媽…”她虛弱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懇求,“我…我想喝點水…要熱的…勞煩您…”
張媽看了看床頭柜上那碗涼透的藥,又看了看沈清猗蒼白虛弱的樣子,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好,我這就去給您倒。您稍等?!彼D身快步走出了臥室,輕輕帶上了門。
機會!
門關上的瞬間,沈清猗猛地睜開眼,眼中再無半點虛弱,只剩下迫切的緊張!她強忍著劇痛,迅速坐起身,后背的傷口被牽扯,痛得她眼前發黑,但她顧不上了!她顫抖著手,用最快的速度展開那個被汗水浸得有些潮軟的紙團。
紙條很小,上面只有一行用極細的炭筆寫下的、有些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小字:
“三百冤魂非顧氏,金陵血債另有主。城西老宅,速尋密匣,慎之!——厲”
厲!厲南梟!
是他!那個蘇婉柔口中“不三不四”的黑幫老大!他竟然真的在打聽她!還給她傳遞了這樣的消息!
三百冤魂非顧氏?金陵血債另有主?!
這短短一行字,如同平地驚雷,狠狠劈在沈清猗的心頭!她所有的認知,所有的仇恨,在這一瞬間被徹底顛覆!
不是顧家?那是誰?厲南梟為什么要告訴她?他有什么證據?城西老宅…是沈家那棟被查封的老宅嗎?密匣…里面藏著什么?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她死死攥著那張紙條,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背上的傷口因為激動而再次崩裂,溫熱的液體滲出,染紅了背后單薄的病號服,她卻渾然不覺。
門外,已經傳來了張媽端著水杯回來的腳步聲!
沈清猗猛地回過神,巨大的危機感讓她爆發出驚人的反應力!她以最快的速度將紙條塞進嘴里,用盡力氣咀嚼了幾下,強行咽了下去!紙張粗糙的纖維刮過喉嚨,帶來一陣劇烈的惡心感,但她死死捂住嘴,強忍著沒有咳出聲。
幾乎就在她咽下最后一點紙屑的同時,臥室的門被推開了。
張媽端著熱氣騰騰的水杯走了進來:“沈小姐,水來了…”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她看到沈清猗臉色慘白如紙,額頭布滿了冷汗,身體蜷縮著,正劇烈地咳嗽,甚至干嘔起來,一只手死死地按著腹部。
“沈小姐!您怎么了?!”張媽大驚失色,慌忙放下水杯沖到床邊。
“藥…咳咳…那藥…”沈清猗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極度的痛苦、恐懼和憤怒,她伸手指向床頭柜上那碗黑褐色的藥汁,聲音顫抖而尖銳,帶著泣音,“味道…不對!有人…有人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