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一輪圓月孤零零地掛在枝頭,不見點點繁星。
太夫人一身墨綠色與周遭漆黑渾然一色,不曾細細看去,亦不易發覺。
鴉青跟在太夫人身后,手里仔細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呈著一個雕花青瓷碗,碗里裝著九個小湯圓。
太夫人有時顧及著湯水,怕行步快些鴉青不易端穩,到時再把湯水灑出,故而刻意走得慢些。有時又怕走得太慢,湯水放久便涼了,不易入口,故而又走得急些。
鴉青跟了一路,走著時快時慢的步伐,又見太夫人這般上心,臉上不免發笑,打趣道:“都說太夫人是慈母心腸,依奴婢瞧著是一點沒錯。如今這世道,別說是這湯圓,就是隨便一口吃食那都是天價。奴婢跟隨太夫人十余年,眼瞅著太夫人自己都不太能吃上的,有個什么卻全都一通塞給侯爺房里,讓侯爺夫婦并大郎君、二女公子給吃去了。”
太夫人聽聞這話,只張了張口,于夜色中沉寂,終究還是沒說出來,讓這無盡的黑夜吞噬了去。
我哪里又能那么好心,對著一幫非親的孩兒們視如己出的疼愛。只是想著,如今膝下就剩下宓兒一支,就盼著安兒能看在兄妹情分上,對這位同父所出的妹妹多加照拂,一家子兄妹能夠互相扶持。這也就夠了。
心事都是用來深藏于心底的。
想著想著,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也就走到了。
踏步進院,這諾大的牡丹亭內,上上下下卻不見一人。晚風從耳畔呼嘯而過,竟生出了些許涼意。
“太夫人,這不大對吧。要不我們先回去,這湯圓奴婢熱了再端來?”鴉青的腳步頓了頓,端著托盤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了。
環顧四周,太夫人不禁皺眉,雙手交叉環扣于腹前不禁又緊了緊。
“快到冬日,府里炭火本就不夠,能不能挨過冬都是緊緊巴巴。能省則省,既然來了,索性還是一并送去。外頭雖亂,可還亂不到侯府正院來,不必擔憂,在府里是最安全不過的。”太夫人雖這么說,可提著一顆心終究還是放不下,就著一口氣,走在鴉青身前。
越是膽小害怕,事越易發生在這人身上。
沒人掌燈,走著走著,鴉青險些被腳下藤蔓絆倒,幸虧太夫人留了個心眼,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湯圓只往托盤里灑了些水,剩下九顆湯圓還是安安靜靜地躺在湯中安睡。
“奴婢多謝太夫人。”鴉青欲行禮,被太夫人扶住:“不必多禮,早些送完早些離去方為要緊。”
院中話畢,屋內話起。
“下人都被我打發走了,現下院中可是一個人都沒有。有些話我忍了很久,今時今刻我不想再忍了!是,易如瑗母女是被我派去的殺手所殺,是我妒忌,是我趕盡殺絕。可我是貴妃娘娘的嫡親妹妹、焉王殿下的嫡親姨母。你不還是背靠著我,才能在八大家族中脫穎而出,壓著易宓夫家南氏一族那么多年。你又何必拿著這么一件小事,時時刻刻在我耳邊威脅我?!更何況,我還知道你那件驚天動地的大秘密,你說,我要是把那件事告訴你那位認賊做子的傻嫡母,你看她……”
“住口!如瑗畢竟還是我的骨肉,我多說上一句有何不可!你一件事,我一件事,只要你能守口如瓶,楚氏、如瑗母女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你我就算是兩清了。倘若你敢把那件事往外吐露一字半字,別說你是個皇親國戚,就算你是貴妃,我也該殺就殺,大不了同歸于盡誰也別活了。”
“你還敢殺我?!你不叫我說,我偏說,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在易寧的馬鞍上做手腳,害死了他后,還堂而皇之的當著本該屬于他的侯爺,享受著本該屬于他的母愛。你知不知道,當初是我們兩個兩情相悅,我本該是他的妻!”
“我說了,你住口!”
天空頓時電閃雷鳴,一道閃電急轉而下,屋內被映照得陰陽交替,忽明忽暗中盡顯出兩道黑影。
鴉青被嚇得一跳,手上的托盤一滑,整只碗隨著托盤掉落在地上那一刻碎成了渣滓,湯汁被濺起四散飄零。
聲響驚動了屋中人,屋內的二人頓時止了聲,只微弱的一束紅燭光也在那一剎那被吹滅。
被發現了,只能速速離去。鴉青率先反應過來,也不敢作聲,拉扯上太夫人的袖口先跑要緊。
可當太夫人被拉扯動作反應過來,回過神,不管不顧鴉青阻攔,沖進屋內想要質問長子時。只見易侯爺右手掐住夫人的喉嚨,五指用足了力氣,夫人喉部青筋暴起,兩只手使勁拍打著侯爺的右臂。
外頭下起了瓢潑驟雨,隨之而來的狂風吹得兩扇本就半開半合的大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隨風搖曳。
大雨沒了遮攔,拼了命似的往屋里鉆,靠近門邊的木地板不一會兒全都濕漉漉的,滴滴答答滴著雨水。
侯爺在腦中無數次的設想,自己年輕時唯一沖動做過的錯事被發現后,會是怎樣的場面。所以當事情真的發生時,他未曾多想,不得不做的第一反應就是殺了知情人滅口。
而當他回首撞見來人是自己一直視為親母的嫡母后,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手上的氣力也隨之松懈,讓夫人得了空隙,甩開他的右臂,躲到了太夫人身后。
鴉青見太夫人有危險,頭腦一熱就上前擋在太夫人身前。
太夫人與侯爺半隔著個鴉青,做了四十多年的母子正面對立著。前者身子止不住的抖動,卻還是搖著頭不敢相信這些事。殺人者,反會是自己所以為的家人。后者的眼中,從做了錯事的孩子模樣,紅著眼眶低著頭,到后來緩緩抬起頭,雙眼猩紅到對叫了四十年的母親動了殺意。
太夫人絲毫不懼侯爺這般眼神,兩個人就這么僵持著,鴉青幾番深呼吸卻依然擋在太夫人身前,夫人被嚇得忘了逃跑,腿像被鑄了鉛般釘在原地,躲在太夫人身后動也不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