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已經過去的每一天一樣,沙豚發現自己又站在了運往公司的軌道上。她眼神渙散地默默掃視著周圍始終不變的景色。
自家公司的巨幅廣告分外引人注目,大面積的明黃色,上面是一個笑容夸張的男人,身著和自己一樣的工服,反反復復殷勤地朝屏幕外捧上一份外賣——光速達,超新鮮。
沙豚覺得有點好笑,反正都是冷凍蜉蝣加工品,新鮮在哪里?
運輸軌道盤旋蜿蜒,千千萬萬個和沙豚身著相同工服的等距離排列,遠遠看去廣告牌上的男人臉孔被割裂,笑容顯出一種詭異。
沙豚把最后一個餐盒塞進保溫袋,手指在計數板上劃了一下。“第七十三單,“她低聲自語,抬頭看了眼墻上的全息時鐘——星際時間18:47,距離晚高峰還有十三分鐘。
“沙豚!臨時外勤!”主管的聲音從倉庫另一頭炸響,“星穹廣場那邊缺人手,你騎輕型穿梭機去。”
“我?”沙豚差點打翻手邊的能量飲料,“可我是打包員,不是配送員……”
“我們網點就剩你一個能動的人了,”主管把一張閃著藍光的通行卡拍在桌上,“今晚好像有個熱門組合,叫什么……矩環的……在星穹廣場開演唱會,周圍堵得水泄不通。這單收件地址寫在體育館后臺,說不定就是哪個大明星點的呢,十五分鐘內必須送到,否則差評算你的。”
沙豚咽了口唾沫。
矩環——全星際最火的演唱組合,三個成員每個人的身價都夠買下一顆小行星。她的朋友壞蝦就是她們的忠實粉絲,演唱會售價上千仍然一票難求,沙豚只在全息廣告里見過她們完美無瑕的臉。
穿梭機比她想象中更難操控。沙豚第三次差點撞上空中交通管制線時,冷汗已經浸透了她的工作服。星穹廣場的巨型全息廣告牌上,三位偶像正在循環播放最新單曲《超新星之吻》,主唱江明筱的虹膜在投影中呈現出夢幻的紫色漸變。
江明筱——真是好聽的名字。
沙豚看著廣告牌上明亮動人的女孩出神,寫在一旁有名有姓的三個字更讓她心生苦澀。
在這個世界里,像沙豚這樣的存在是沒有姓氏的,她們和“光速達”的所有穿梭機一樣所有權歸屬于公司。她們從小在集體幼兒園長大,有工作人員每天流水線作業一般給每個孩子喂食、清潔,大一點了則立即開始學習公司文化,根據自身情況分流到不同的工種,搬進膠囊宿舍里,日復一日地為公司勞作。在人類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里,她們的身份證上甚至只有公司縮寫加編碼組合成的一串字符,至于沙豚,這是她識字之后給自己起的“名字”,方便朋友之間相互稱呼。
主唱兼吉他手江明筱、鼓手魏安嵐、貝斯手宋怡鈞。
矩環的三位小偶像都是自由人呢。
“身份驗證。”安保機器人用冰冷的機械臂攔住她。
沙豚顫抖著舉起通行卡:“光速送達,外賣訂單號970653……”
“生物識別不匹配。”機器人發出紅光。
“什么?但是——”
“讓她進去。”一個低沉的男聲從側面傳來。
沙豚轉頭,呼吸瞬間停滯——是阿澤,第七機械廠的二級工程師,也是她偷偷關注了三個月的人。每次去機械廠看她的機械雞改造進度,她都要掐著阿澤休息的時間點,他總是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笑起來眼睛瞇成彎彎的一道弧線。
此刻那件熟悉的外套就披在他肩上,但胸前別著沙豚從未見過的銀色徽章——一個被齒輪環繞的星辰圖案。
“你怎么會在這里?”話一出口沙豚就后悔了。
阿澤的表情瞬間變得警惕,他右手下意識摸向腰間,那里鼓出一塊不自然的凸起。
“舞臺設備臨時檢修,廠里調了一批人過來幫忙。”他聲音里的溫度驟降,“你走錯了,外賣應該送去B3入口。”
沙豚有一瞬間想問他為什么不回消息,但是手環上的倒計時提示嗡嗡直響,她可不想第一次出外勤就超時被差評。所以她倉促點點頭,快步離開,但余光捕捉到阿澤走向了與維修通道相反的VIP休息區。更奇怪的是,安保機器人對他毫無阻攔。
配送過程像一場噩夢。來取餐的工作人員看起來怒氣沖沖,還沒接過外賣就是一疊聲的抱怨。當沙豚終于逃出那片鑲滿水晶的牢籠時,她的制服里襯已經濕透了。
回到公司已是星際時19:20。沙豚癱在員工休息室的沙發上,打開個人終端,手指不由自主地點開了阿澤的社交賬號。他的社交賬號依然停留在兩周前——一張模糊的機械零件照片,配文“加班”。她又點開相冊,翻出自己偷偷保存的那張照片:阿澤在廠區食堂低頭吃飯,一縷黑發垂在額前,被陽光鍍成金色。
“想什么呢?”同事樹梨撞了下她的肩膀,“快看直播!矩環演唱會開始了!”
休息室的公共屏幕突然亮起,三個閃閃發光的女孩正從舞臺中央升起,緩緩轉圈向著舞臺四方的觀眾打招呼。
沙豚突然想起好友壞蝦的話,對樹梨道:“你知道嗎,這個主唱前段時間突然生病了,現在我們在屏幕上看到的不是她本人,是她的全息投影呢。”
“聽說了,好像是突然宣布的消息,她的粉絲一邊心疼自家愛豆一邊心疼自己的錢哈哈哈。”
“哎呀,能搶到票的肯定是少數,而且她身體是不是一直都不太好來著?”
“對呀,Y星人嘛,她的家族應該就是泰坦降臨前后逃難到地球來的,天天吃蜉蝣素肯定不習慣啦,長期身體肯定出問題的。”
“她也夠爭氣的了,地球人其實還挺排外的,她還能在這里出道混成星際頂流。”
“哼哼,運氣罷了。”樹梨不屑。
“沒辦法,人家就是這么會長。”沙豚沒有察覺,接著說:“你說他們Y星人個個臉上都有鱗片覆蓋,有的黑有的黃,江明筱偏偏在兩只眼皮上各長一串淡粉色的鱗片,睜眼時幾乎看不見,垂眸時又熠熠生輝,又有一副好嗓子,嘖嘖嘖,神的寵兒就是這樣吧……”
“什么呀,她黑料很多的好吧,只是你不知道。”樹梨嫌棄地斜眼看她:“你這話說得像她粉絲似的,我記得你不追星啊?”
“哈哈哈哈哈,我有一個網友很喜歡她,我耳濡目染了。”
演唱會正式開始了,雖然沙豚和樹梨一起看著屏幕里的轉播,不由自主跟著熱烈的氛圍搖頭晃腦。
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切戛然而止。
江明筱的身體在半空中抽搐,紫色瞳孔擴散成詭異的黑色。她的全息影像突然扭曲,變成一團猙獰的代碼亂流。尖叫聲從觀眾席海嘯般涌來,而沙豚死死盯著屏幕角落——一個模糊的身影正從控制臺快速撤離,那件褪色工裝外套在舞臺激光下一閃而過。
“……初步判斷為神經鏈接過載導致的腦死亡……”三小時后,新聞主播的聲音帶著虛假的悲痛,“……演出事故……”
沙豚關掉終端。她和樹梨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閑聊幾句之后二人匆匆回到各自的膠囊宿舍里,此刻她躺在自己的睡眠艙,合上雙眼在腦海中反復回憶送外賣時所遇到的一切。
這不是事故。她調出今天在后臺偷拍的配送清單照片放大——在阿澤模糊的背影后方,控制室的電子屏顯示著一行小字:“神經同步率校準中……主體:江明筱”。
她的手指懸停在通訊錄上。阿澤的聊天框里,她的那句“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顯得異常刺眼。窗外,警用飛行器的探照燈劃過第九區骯臟的天空,像一把利劍劈開夜幕。
沙豚不知道的是,在三個街區外的機械廠屋頂,阿澤正通過狙擊鏡注視著她宿舍的窗戶。
他耳中的微型通訊器傳來沙啞的聲音:“確認目擊者了嗎?”
阿澤的指尖輕撫扳機,嘴角緊繃:“再給我二十四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