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冰涼的檸檬茶,此刻在林晚手中卻像一塊燙手的烙鐵。
沈星移的聲音并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清晰地蓋過了畫室里重新響起的細(xì)微嘈雜,精準(zhǔn)地砸進她的耳膜。
“互助?”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聲音干澀得厲害。
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該做出什么反應(yīng)。
那個站在光暈里的剪影,那個云巔美院的神話,
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距離近得讓她能聞到他身上極淡的、
冷冽的松木混合著某種高級顏料的氣息。
陽光不再完全籠罩他,
林晚終于能看清他的五官。
輪廓深刻得如同雕塑,
鼻梁高挺,薄唇緊抿,
線條利落得近乎冷硬。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
瞳孔是極純粹的墨色,
看人時帶著一種近乎無情的審視感,
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達(dá)核心。
此刻,這雙眼睛正落在她身上,沒有溫度,
沒有波瀾,只有純粹的、公式化的評估。
“對。”沈星移的語調(diào)毫無起伏,
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而非發(fā)出邀請。
“色彩構(gòu)成課,黎教授的課題。我需要觀察不同視覺感知下的色彩表現(xiàn)與重構(gòu)邏輯。
而你,”
他的目光掃過林晚那幅色彩“詭異”的靜物畫,
在她緊張得快要痙攣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
“你的畫,呈現(xiàn)了一種……
非標(biāo)準(zhǔn)化的、基于主觀補償?shù)纳收Z言體系。這很特別。”
他的話像手術(shù)刀一樣精準(zhǔn)而冰冷,
每一個字都在剖析她竭力隱藏的殘缺。
林晚的臉頰瞬間失去了血色,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和被冒犯的怒意直沖頭頂。
他把她當(dāng)成了什么?一個供他研究的、有缺陷的實驗標(biāo)本?
“我……”她想拒絕,
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難堪到極點的境地。
但喉嚨像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拒絕沈星移?
在云巔美院,這幾乎等同于公開挑戰(zhàn)某種權(quán)威。
而且……黎教授的課題,
是這學(xué)期最重要的學(xué)分來源之一,
直接關(guān)系到她的獎學(xué)金和……
未來渺茫的可能性。
“晚晚?”周嶼的聲音適時插了進來,
帶著明顯的擔(dān)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他上前一步,
巧妙地隔在了林晚和沈星移之間,
高大的身形形成一道保護的屏障。
他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
但看向沈星移的眼神卻不再是之前的隨意,
而是充滿了客套的疏離和隱隱的鋒芒:
“沈?qū)W長?
久仰。
不知道黎教授的課題具體是什么要求?
互助的話,晚晚的基礎(chǔ)可能……”
“基礎(chǔ)不是問題。”
沈星移的目光終于從林晚身上移開,轉(zhuǎn)向周嶼。
兩個同樣出色的男生,
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
一個如寒冰,一個似暖陽,
無聲的碰撞在空氣中激起無形的火花。
沈星移的視線在周嶼臉上停留了兩秒,
似乎認(rèn)出了他:周嶼在新生中也頗有名氣,
語氣依舊平淡無波:
“課題的核心在于‘差異’與‘互補’。
林晚同學(xué)的視覺特質(zhì),
正是差異性的關(guān)鍵樣本。
至于基礎(chǔ),”
他再次看向林晚,那審視的目光讓她無所遁形,
“她的畫作里有一種未經(jīng)雕琢的生命力,這比完美的技巧更有研究價值。”
“樣本”?“研究價值”?
林晚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放在顯微鏡下。
周嶼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正要開口,沈星移卻似乎已經(jīng)完成了通知程序。
“課題資料和初步計劃書,
稍后會發(fā)到你的學(xué)院郵箱。”
沈星移不再看周嶼,
目光重新鎖定林晚,
那墨色的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細(xì)微的東西一閃而過,
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像是……一絲極淡的、難以理解的復(fù)雜情緒?“明天下午兩點,七號獨立畫室。
希望你能準(zhǔn)時。”
說完,他不再停留,
甚至沒有等林晚的回答,便轉(zhuǎn)身離開。
姿態(tài)依舊挺拔而疏離,仿佛剛才那番攪動人心的話,
只是他日程表上的一項普通安排。
直到他修長的身影消失在畫室門口,
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才驟然消散。
畫室里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和竊竊私語,
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林晚身上,
充滿了震驚、探究、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晚晚,你怎么樣?”周嶼立刻轉(zhuǎn)過身,
雙手扶住林晚微微顫抖的肩膀,聲音里充滿了關(guān)切和焦急,
“別理他!沈星移這個人……太奇怪了!
他憑什么把你當(dāng)研究對象?我去找黎教授說,這個課題我們不……”
“周嶼哥。”林晚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打斷了他。
她抬起頭,臉色依舊蒼白,
但眼中卻翻涌著一種周嶼從未見過的、復(fù)雜的情緒——
屈辱、憤怒、不甘,還有一絲……被那冰冷話語刺中內(nèi)心最深處渴望的悸動?
他說她的畫有
“未經(jīng)雕琢的生命力”
……
這是她掙扎于灰暗之中,
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價值的東西。
“我……我想試試。”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卻異常清晰。
周嶼愣住了,
扶著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緊:
“晚晚?你瘋了?
他明顯別有用心!你知不知道沈星移這個人……”
“我知道他是誰。”
林晚深吸一口氣,
掙脫了周嶼的手,目光看向自己那幅被沈星移評價為“特別”的畫。
畫布上扭曲混沌的色彩,此刻在她眼中仿佛燃燒起來。
“正因為他是沈星移……他的‘絕對色感’,
他的完美……”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也許……也許這是唯一的機會。
唯一能讓我看清……
看清我到底在畫些什么的機會。”
看清她這片混沌視界里,是否真的存在一絲值得被看見的光。
周嶼看著她眼中閃爍的、近乎執(zhí)拗的光芒,
所有勸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太了解林晚了,
她看似柔軟,
骨子里卻有著一股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倔強。
尤其是在關(guān)乎她視若生命的繪畫上。
他沉默了幾秒,
最終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眼中的擔(dān)憂幾乎要溢出來,
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陰霾。
“好吧……如果你決定了。但是晚晚,”
他壓低聲音,
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
“答應(yīng)我,一定要小心。沈星移……
他背后牽扯的東西很復(fù)雜。
我聽說……他接近任何人,
都可能有更深層的目的。
別太相信他。”
更深層的目的?
林晚心頭一凜。
周嶼的話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
沈星移剛才那番冰冷剖析的背后,
是否真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算計?
那枚徽章……那份“贖罪契約”……
她甩甩頭,試圖驅(qū)散這些過于荒謬的聯(lián)想。
“嗯,我知道。”她低聲應(yīng)道,心里卻一片混亂。
接下來的時間,
林晚完全無法集中精神畫畫。
沈星移那張冷漠而英俊的臉,他冰冷剖析的話語,
周嶼擔(dān)憂而嚴(yán)肅的警告,
還有那枚在強光下閃過冷冽光芒的徽章……
無數(shù)碎片在她腦海中翻騰。
她草草收拾了畫具,
借口身體不舒服,
拒絕了周嶼一起吃晚飯的提議,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畫室。
她需要獨處,需要冷靜。
回到狹窄但整潔的宿舍(她申請到了單人間,為了掩飾視力問題),
林晚反鎖了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心臟還在不規(guī)律地狂跳。
她摸出背包側(cè)袋里那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診斷書,展開。
冰冷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像一把把尖刀,再次刺穿她脆弱的偽裝。
“進行性視力衰退……預(yù)后不良……”
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就在這時,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發(fā)出“叮”的一聲輕響——新郵件提醒。
林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顫抖著手指點開郵箱。
發(fā)件人:[shenxingyi@yundian.edu.cn]
主題:色彩構(gòu)成課題-互助計劃書
(林晚同學(xué)親啟)
郵件的措辭和沈星移本人一樣,
簡潔、精準(zhǔn)、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
附件里是一份詳盡的PDF文件,列出了課題目標(biāo)、階段計劃、觀察記錄模板,
甚至包括了她需要配合的具體時間段。條理清晰得像一份商業(yè)合同。
林晚的目光卻死死地釘在了郵件正文的最后一行:
>“另:建議你近期進行一次全面的視覺復(fù)查,并保留詳細(xì)報告。
這將作為課題重要的基礎(chǔ)數(shù)據(jù)。沈星移。”
“轟”的一聲!
林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知道了!
他果然知道了她的眼睛有問題!他所謂的“互助”,
從一開始就是針對她這該死的、正在褪色的眼睛!
一股被徹底看穿、被無情利用的屈辱感和恐慌感瞬間攫住了她。
她猛地合上電腦屏幕,仿佛那冰冷的熒光會灼傷她的眼睛。
她蜷縮在冰涼的地板上,緊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沈星移……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想從她這個正在墜入黑暗的人身上,得到什么?
窗外,暮色四合。
云巔美院華燈初上,璀璨的燈火勾勒出夢幻般的輪廓。
而林晚小小的宿舍里,卻只有一片冰冷的、緩慢蔓延的灰暗。
那個來自神壇的邀約,像一道冰冷的枷鎖,
沉重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也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
正將她緩緩?fù)先胛粗摹⒊錆M荊棘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