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潔的白色天花板,光線有些刺眼……
睜開眼睛后的余風平,發現自己沒有躺在家里。
那…是夢嗎?
游輪傾覆時的記憶如鋒利的冰錐刺入腦海,余風平伸手大力地掐紅了自己臉頰,疼痛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卻仍無法驅散霧霾。
“藍白條紋的睡衣……”她看見了自己的袖子,以及有些勒痕的手背上那還在輸液的靜脈留置針。
這是病號服?
這里是醫院?
余風平猛地弓起脊背,生硬地扯開自己手背上的留置針,從床上站起身來,幾滴混著藥液的鮮血在醫用被套上暈開,淡粉色痕跡迅速被纖維吸收,留下幾處邊緣模糊斑痕。
輸液管線讓床頭柜上的一束鮮花打翻在地,那是同事們昨天送來的慰問品,余風平現在顧不得那么多了。
“浪靜!”
“浪靜,你在哪!”
喉嚨發緊,余風平感覺自己的聲帶像是被海水泡蝕過般的沙啞。
她環顧四周,走出病房,焦急地尋找著。
沒有,這間也沒有。
“哎,這位小姐姐,醫院禁止喧嘩!而且你傷還沒好呢,別到處亂跑呀!”門外準備來換輸液藥水的護士急忙騰出一只手去阻攔她。
護士!
對,護士應該知道浪靜在哪個病房!
“不好意思,我在找我的妹妹余浪靜!她一米六五,右眼角有一顆明顯的淚痣,你知道她在哪個病房嗎?”余風平反握住護士的手,一副期待著和妹妹見面的模樣。
“沉船救援的傷患幾乎都出院了,我不太記得有沒有你的妹妹,護士長那里好像有救援名單,你可以去問問。”護士指著不遠處的護士站如此提議道。
護士長是一個沉穩的胖胖女人,看上去有些年紀了。
“你要的游輪救援名單。”她把名單遞給了余風平。
“謝謝!”余風平一邊道謝,一邊翻開了名單。
【逐浪號乘客傷患名單】
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
怎么都沒有“余浪靜”這個名字?只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老天爺你連我最后一位親人也要奪走嗎?
【逐浪號乘客死亡名單】
被黑壓壓的海水傾覆的那種窒息感再度襲來,“死亡”這兩字,讓余風平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舅舅余強死掉了,而“余浪靜”這個名字依舊沒有出現在紙上。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
此時的余風平,終于松了一口氣。
她翻到了失蹤名單,只有一列,第14個赫然寫著——“余浪靜,女,20歲,失蹤”。
******
5天后——
“2X79年7月17日,游輪逐浪號在東海海域失聯72小時后,官方宣布搜救終止。“新聞主播的聲音像一把鈍刀劃開凝固的空氣,“150名乘客中,68人已確認死亡,14人仍列失蹤名單……“
“不明原因嗎...”
余風平想起那天深夜里,游輪船身居然毫無征兆往水里下沉,海水淹沒過甲板,電力系統受損,突然的尖叫聲吵醒了不少輕睡眠的乘客。
游輪船長誤判,認為船撞到了暗礁,工作人員拿著電池款的大喇叭呼吁讓乘客們保持冷靜,不要驚慌失措。
她打著手機燈光準備去找上廁所的妹妹,卻從窗戶看見了若隱若現的巨大觸手從水下隆起,吸盤邊緣閃爍著淡淡幽藍光點,卷起來幾艘逃生艇砸向甲板。
新聞的鏡頭掃過追悼會現場層層疊疊的白菊,坐在沙發上的余風平失魂落魄地盯著手機消息,生怕錯過搜查隊的短信。
廚房傳來切菜做飯的聲音,那是她的同事和學生在里邊忙活。
余風平出事之后,她的同事王清露就一直在幫她照顧家里魚缸里的小金魚,有個家距離挺近的學生也說來看望她。
“王老師,海上失蹤這么久,我感覺恐怕......”扎蝴蝶結的女孩一邊掰著玉米粒,一邊扭頭對著旁邊正切著肉的大人說話。
小女孩后半句的“恐怕被鯊魚給吃了”還沒說出口,就被王老師制止了。
“噓,嘉禾,不能這么說的,人總是要留著點希望。”
王老師把切好的肉和小女孩剝的玉米粒放在準備好的油鍋里一起翻炒。
雖然嘉禾是個好苗子,但是以小學生三年級的水平能不能理解這些話啊?
他的鍋鏟在炒肉聲中停頓兩秒:“你的英語考卷本來要59分的,英語老師給你作文分多加了1分,讓你60分及格了,給你留希望,讓你繼續積極向上努力學習。”
“可是,王老師,學校里不是這樣教的,我們說謊是不是不太好啊?”
“有時候,善意的謊言是非常必要的。”
“善意的謊言?哦,那我懂了,我小時候生病不愛吃藥,我媽老把藥塞進小熊軟糖里騙我吃。”
油鍋炒菜聲恰如其分地掩蓋了兩人的對話。
余風平失魂落魄地拿著魚飼料,沉默注視著客廳墻柜子上的魚缸,里面那幾條由浪靜帶回來的小魚,環繞著潛水員戴夫的水中擺件悠然游動。
吃完飯已是傍晚黃昏后,好心來慰問的王老師和嘉禾都各自回家去了。
余風平關掉了電視,離開屋子獨自去了海邊。
腥濕的海風一陣陣吹拂,交涌的海浪一層層拍打著沙灘。
額頭上還裹著繃帶的余風平,把脫下的鞋子提在手里,就這樣赤著腳走在沙灘上。
今天的海鳥數量比平時要少得多,只有幾只黑色的海鳥在低飛鳴叫。
如果浪靜還在的話,估計現在才剛帶完潛水課學員,準備收工回家了吧?
是要下雨了嗎?
踩在浪花沖刷的邊緣,余風平抬頭看了看已經暗下來的天空。
手機上天氣預報并沒有顯示今夜有雨...
夜晚的暗色可以用來遮掩很多東西,比如世界的顏色,比如低落的情緒...
于是很多人在夜里emo地聽著歌曲,余風平當然也不例外。
是啊,海上失蹤都快一周了,頭七都快過完了,還有活下來的可能性嗎?
廚房里的對話,其實都被客廳里的她聽見了。
把鞋放在一旁,她坐在一塊礁石上。
手機循環播放著的歌,是妹妹余浪靜最喜歡的日語歌《blackbird》。
歌聲從揚聲器里流淌出來,那獨特的磁性卷舌音,讓這首歌別具一番風味。
“黒い鳥は決めつけて啼いた(漆黑的鳥兒厲聲鳴啼)~”
“nightいくつもの夜が(夜晚無數個夜晚)~”
“sight見るものを変えた(視線所視之物改變了)~”
“風平?”
恍然間,感覺好像又幻聽了浪靜在喊自己的聲音。
“lightテラスから眺める全てを照らし出すmoonlight(光芒照亮從陽臺眺見的一切的月光)~”
“無駄なものなどひとつもないと(絕非徒勞無益)~”
“風平!!”聲音比剛才更近了。
余風平伸手去摸額頭上的白色繃帶。
怎么幻聽還越來越嚴重了,難道是因為傷到腦子了嗎...
“命綱が切れる一瞬が(斷絕生機的那瞬間)~”
“ずっとずっと夢に出てくるの(一直一直在夢里出現)~”
“鯊B余風平,叫你這么多次,你坐在那里怎么不回應我啊!”浪靜的聲音里帶了些許氣惱。
“そっと食んだconcrete(悄無聲息地蠶食)~”
“一人が寂しすぎて勘繰り(太過孤獨而胡思亂想)~”
不遠處的一塊礁石旁,居然真的有人在朝著自己招手!
余風平這時候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父母給自己和妹妹講的一個睡前故事。
“不知道為什么我上不了岸,你怎么還不過來幫我啊!!”那聲音繼續喊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