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的指尖還停留在匕首上。
干尸胸腔里傳來擂鼓般的心跳聲，震得她手掌發麻。那不是幻覺——三百年前停止跳動的心臟，此刻正在她手下復蘇。蘇硯的內丹銀光被干尸吸收，枯黑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血色。
“快走...“蘇硯殘破的身體卡在坍塌的石縫中，九條尾巴只剩下兩條，“他要醒了...“
林晏想抽回手，卻發現匕首像磁石般吸住了她的皮膚。刺痛從指尖蔓延到心臟，眼前炸開刺目的白光———她看見萬歷七年的蘇氏古宅張燈結彩。穿喜服的將軍挑開新娘蓋頭，蓋頭下是銅鏡里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新娘腰間的玉佩刻著“林“字，正是羅盤背面的紋樣。
畫面突然扭曲。暴雨夜的新房里，新娘舉著帶血的匕首，將軍胸口插著鑲玉的兇器。狐影從將軍七竅中鉆出，新娘卻將匕首轉向自己心口...
“林晏！“
現實如玻璃般碎裂。林晏發現自己跪在血泊里，匕首已被拔出半寸。干尸的指甲暴長三寸，正抵住她咽喉。更可怕的是，她左腕的狐形印記變成了與干尸胸口相同的羅盤紋。
“林家女...“干尸的嗓音像是砂紙摩擦鐵器，“三百年了，你終于來完婚了？“
地動山搖。古宅地面裂開數十道縫隙，腐朽的手骨從裂縫中攀出——是那些與蘇將軍一同被毒殺的親兵。林晏的羅盤自動分解重組，變成一面殘缺的銅鏡，照出陰兵們空洞眼窩里跳動的鬼火。
“別看鏡子！“蘇硯突然撲來。他的身體比之前更透明，像隨時會消散的晨霧，“那是照魂鏡，看久了魂魄會被吸走！“
干尸——不，蘇醒的蘇將軍大笑起來。他每笑一聲，就有瓦片從房頂震落：“小狐貍，你以為換了張皮就能騙過本將？“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口旋轉的銀丹，“現在內丹物歸原主，你還能撐多久？“
林晏突然明白了。眼前才是真正的蘇明遠，而陪伴她兩夜的“蘇硯“，只是借將軍皮囊茍活的狐妖。這個認知讓她胃部絞痛，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失望？
“林小姐。“蘇將軍冰涼的手指撫上她臉頰，“既然你拔出了定魂刃，不如把心也還給我？“他的指甲陷入林晏頸側皮膚，“當年你那一刀，可真是疼啊...“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銀光從側面襲來。半透明的狐尾如鞭子抽開蘇將軍，蘇硯趁機將林晏拽到身后。他的身體開始崩解，光點從每個毛孔逃逸。
“帶鏡子...走...“蘇硯的聲音斷斷續續，“月全食前...找到...鏡子的另一...“
話未說完，他的身體爆成漫天光粒。林晏下意識伸手去抓，只撈到一枚冰涼的狐首戒指。與此同時，蘇將軍發出非人的咆哮，整座古宅的磚瓦簌簌發抖。
“陰兵聽令！“將軍的鎧甲上浮現血色符咒，“屠盡城中活物，一個不留！“
林晏攥著銅鏡殘片和戒指奪路而逃。身后傳來整齊的鎧甲碰撞聲，如同死神的腳步聲。她沖出古宅時，發現天空竟已泛起詭異的赤紅色——明明才過正午。
“你瘋了？那是國家級文物！“博物館館長拍案而起。
林晏的指甲陷入掌心。她當然知道私自動用庫房藏品是犯罪，但看著窗外越來越紅的月亮，她別無選擇。
“只要明萬歷年間那面鎮邪銅鏡，用完立刻歸還。“她將家傳羅盤拍在桌上，“這個作抵押。“
老館長盯著羅盤突然變了臉色。他顫巍巍從保險柜取出一面銅鏡，鏡緣缺了一角，正好與林晏的羅盤形狀吻合。
“三十年前有個穿長衫的年輕人也來借過...“老館長喃喃道，“奇怪的是監控什么也沒拍到...“
林晏沒時間細想。她將兩塊銅鏡拼合，裂縫處立刻滲出銀光。鏡面浮現出模糊的畫面：穿道袍的老人正在往鏡中封印什么東西，他身旁跪著個穿嫁衣的少女——正是銅鏡里那張臉。
“原來如此...“林晏渾身發抖。畫面中的道士分明是龍虎山天師，而新娘的嫁衣下藏著把金簪。當道士轉身時，新娘突然用金簪刺穿銅鏡，一滴血順著裂縫滲入鏡中世界。
窗外傳來詭異的號角聲。林晏沖到窗邊，只見街上的行人像夢游般朝著古宅方向移動。更遠處，黑壓壓的陰兵隊伍正穿過城門。
“月全食要開始了。“身后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林晏轉身時差點打碎銅鏡。蘇硯倚在藏品柜旁，身體比之前透明十倍，仿佛水中的倒影。他左耳的缺損變大了，光點流失的速度令人心驚。
“你沒死？“
“快了。“蘇硯苦笑著展示自己逐漸消散的手指，“內丹被奪，最多再撐一個時辰。“他指向銅鏡，“當年你——我是說林小姐，用血脈之力將狐妖一分為二。善念封在鏡中，惡念留在將軍體內。“
林晏突然想起石室壁畫。為什么狐妖要幫將軍復仇？又為什么最終反噬其主？她剛要提問，整座博物館突然劇烈搖晃。展柜玻璃接連爆裂，無數古兵器自動浮到空中，刀尖全部指向他們。
“他找來了。“蘇硯的瞳孔縮成細線，“用銅鏡照我，快！“
林晏剛舉起銅鏡，博物館大門就被巨力轟開。蘇將軍踏著血霧走來，每步都在地磚上留下燃燒的腳印。他身后懸浮著上百把刀劍，如同金屬組成的羽翼。
“鏡花水月終是空。“將軍抬手，一把青銅劍疾射向林晏心口，“這次我要你魂飛魄散！“
銅鏡自動翻轉，擋下致命一擊。鏡面浮現出密密麻麻的血色符咒，與林晏手腕上的印記相互呼應。她突然福至心靈，咬破手指將血滴在鏡面。
“以我之血，喚汝真名——“
銅鏡爆發刺目強光。光柱中走出個與蘇硯九分相似的身影，只是狐耳更加明顯，尾巴也只有一條。他穿著道童服飾，頸間掛著刻有“善“字的玉牌。
“分魂...“蘇硯的聲音充滿難以置信，“原來我一直不完整...“
善念狐妖向林晏躬身行禮：“三百年來承蒙林家血脈鎮壓惡念，今日終得相見。“他轉向將軍，眼中流下銀淚，“兄長，收手吧。“
將軍的鎧甲縫隙里滲出黑霧：“虛偽！當年若不是你向天師告密...“
“是你貪戀權位背棄修行！“善念狐妖突然厲喝，“說好只借蘇明遠肉身三年復仇，你卻想永遠當將軍！“
林晏的太陽穴突突跳動。破碎的記憶逐漸連貫：萬歷七年，她作為林家獨女被迫嫁給平定倭寇的蘇將軍。新婚夜才發現丈夫已被狐妖附體。為阻止狐妖利用將軍身份禍亂朝綱，她不得不...
“用定魂刃刺穿愛人的心臟。“蘇硯輕聲接上她的思緒，“你當時不知道，將軍體內其實有兩個魂魄。“
銅鏡突然射出一道金光，將林晏、兩個蘇硯和將軍拉入鏡中世界。這里的時間靜止在萬歷七年的新婚夜，喜燭的火苗凝固如紅珊瑚。
“這是最后的機會。“善念狐妖說，“月全食時刻，定魂刃會失效。若不能在那之前...“
將軍突然狂笑起來。他的鎧甲片片剝落，露出下面蠕動的黑色毛皮：“已經晚了！“他撕開胸膛，內丹里包裹的赫然是一顆仍在跳動的人類心臟，“蘇明遠的執念與我融為一體，他要這天下陪葬！“
林晏看向手中的狐首戒指。蘇硯——或者說惡念狐妖的分魂——正在她掌心逐漸消散。奇怪的是，她竟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要消失的是自己的一部分。
“還有一個辦法。“善念狐妖突然說，“但需要有人心甘情愿跳入輪回鼎。“
鏡中世界開始崩塌。林晏看到現實世界已陷入混亂，陰兵正在街上屠殺被控制的市民。月全食進行到三分之二，血月如一只緩緩睜開的惡魔之眼。
“告訴我怎么做。“
輪回鼎是銅鏡世界的核心，形如倒扣的蓮花，鼎內燃燒著銀白色火焰。林晏站在鼎邊，熱浪灼得她臉頰生疼。
“跳進去的人會魂飛魄散。“善念狐妖嚴肅地說，“但魂魄碎片將附在所有陰兵身上，帶他們回歸地府。“
蘇硯突然搶前一步：“我去。“
“不行！“林晏下意識抓住他手腕，“你本來就快消散了...“
“正因為如此。“蘇硯的笑容慘淡而溫柔，“三百年來我借了無數軀殼，只有這次...“他撫上林晏的臉，手指已經透明得幾乎看不見，“只有這次遇見你，才覺得自己像個人。“
林晏的淚水滾落在鼎中，火焰猛地躥高丈余。在躍動的火光中，她看到無數記憶碎片：蘇硯蹲在房梁上偷看她工作的樣子，蘇硯用尾巴為她擋雨的樣子，蘇硯在石室崩塌前推開她的樣子...
“你們誰也別想犧牲。“將軍的聲音突然逼近。他渾身纏繞著黑紅相間的霧氣，所過之處喜燭全部爆裂，“我要你們親眼看著人間變煉獄！“
善念狐妖突然發動攻擊。兩條狐影纏斗在一起，速度快得只剩模糊的殘影。林晏趁機拉過蘇硯冰涼的手：“一定有別的辦法！銅鏡、羅盤、定魂刃，這些肯定不止...“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定魂刃的刀柄上刻著細小文字：『以契約為憑，以血脈為引，封妖于鏡，鎮魂于心』。這不像是咒語，倒像是...婚約？
“我明白了！“林晏猛地抬頭，“當年林小姐刺那一刀不是要殺將軍，而是要完成封印儀式！“她扯開衣領，露出不知何時浮現的心口咒印，“這是婚契的印記，我們林家女子世代都是...“
“封妖人的新娘。“蘇硯接上她的話，金色豎瞳劇烈收縮，“所以你能拔出定魂刃，所以銅鏡會認你為主...“
鏡外世界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月全食進行到四分之三，陰兵們開始實體化，普通武器已經能造成傷害。林晏從鏡中看到軍隊正在街道上構筑防線，而市民們驚慌逃竄的身影讓她心如刀絞。
“沒時間了。“她抓住蘇硯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完成契約。“
蘇硯的指尖陷入她皮膚，卻沒有流血，而是引出絲絲金光：“你確定？契約一旦完成，你將與我共享壽命和...“
“快！“
當蘇硯的唇貼上她心口咒印時，整個鏡中世界劇烈震動。林晏感到有滾燙的液體流入血管，同時又有清涼的氣息從唇齒間渡來。她看見自己左手腕的狐形印記與蘇硯右腕同時亮起，最終交織成完整的符咒。
定魂刃自動飛起，刀柄上的玉石與銅鏡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善念狐妖突然脫離戰局，化作流光融入刀身。
“現在！“蘇硯將林晏推向輪回鼎，“用契約之力！“
林晏沒有跳進火中，而是將合二為一的法器擲入鼎內。銀白火焰轟然炸開，化作無數光箭射向鏡外世界。每支箭都精準命中一個陰兵，將他們釘回地底。
將軍發出不甘的怒吼。他的身體開始崩解，內丹中的心臟卻掙扎著想要逃脫。蘇硯突然沖上前，用自己殘存的身體包裹住那顆心臟。
“蘇明遠...“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滄桑厚重，“該安息了。“
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將軍扭曲的面容逐漸平靜，最終變回正常人類的模樣。他看向林晏的眼神充滿歉疚，嘴唇開合說了句什么，隨即與蘇硯一同化為光點消散。
銅鏡世界開始崩塌。林晏最后看到的，是蘇硯消散前拋來的狐首戒指，內圈刻著兩個小字：『待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