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午后，陽光慵懶地爬過老舊的屋檐，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菜市場徹底安靜了，老劉的三輪車孤零零停在角落。巷子里的人聲也稀疏下來，只有知了在梧桐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叫，編織著一曲夏日的催眠曲。

心燈面館里，陳默剛送走最后一撥午市客人，正在清理桌面。玻璃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陣裹著熱氣的微風。是張奶奶。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淺藍色碎花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巴掌大的、簡陋的塑料花盆，里面栽著一株小小的、綠油油的植物，葉片圓潤厚實，透著生機。

“陳老板，忙著呢？”張奶奶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聲音不高，像怕驚擾了午后的寧靜。

“張老師，您來了?？煺堊！标惸畔履ú?，招呼道。他注意到張奶奶捧著花盆時那份珍重的神態。

張奶奶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小花盆輕輕放在桌上，像展示一件珍寶?！斑?，陳老板，你看，活了！你上次給我的那幾片‘厚臉皮’葉子，真讓我給插活了！”她的語氣里帶著孩子般的欣喜和成就感。

陳默仔細看了看那株多肉植物（當地人俗稱“厚臉皮”），點點頭：“長得很好，根也扎穩了。張老師您照顧得真用心?！彼浀么蠹s一個月前，張奶奶來吃面時，看到他在修剪一盆爆盆的多肉，好奇地問了幾句。陳默便隨手掰了幾片飽滿的葉子給她，簡單說了說葉插的方法。

“嗨，我也就是按你說的，放在陰涼地兒，噴噴水，沒怎么管它?！睆埬棠虜[擺手，但眼角的笑意藏不住。她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嫩綠的小葉片，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嬰兒的臉頰。“看著它一點點長根，冒出這小芽，心里頭啊，就特別舒坦，好像也有個伴兒了?！?/p>

她的話很輕，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陳默心湖。他捕捉到了那平靜話語下潛藏的、巨大的孤獨感。老伴去世，兒女遠在外地，熱鬧的梧桐里白晝過后，屬于張奶奶的，是漫長而寂靜的獨處時光。這株不起眼的小植物，成了她生活中一個微小卻重要的錨點，一個需要她、也回應她的“生命”。這正契合了園藝療法的核心——通過與植物的互動，獲得照料感、責任感和生命連接的慰藉，對抗孤獨和無價值感。

“生命總是向著光的?！标惸粗侵昱ιL的小苗，輕聲說。他轉身從窗臺邊一個舊木箱里，拿出兩個同樣小小的、素燒的紅陶盆，又取來一些蓬松的營養土?！皬埨蠋煟人匍L大點，就可以分盆了。您看，用這種小盆，土別壓太實，透氣就好?！彼贿吺痉?，一邊講解，動作不疾不徐。

張奶奶看得非常認真，眼神專注，仿佛在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暖地灑在桌上，灑在那株小綠苗和兩個紅陶盆上，也灑在張奶奶花白的頭發和專注的側臉上。這一刻，狹小的面館里，只有泥土的微腥、陶盆的質樸氣息，以及一個老人和一個沉默男人之間，關于生命與陪伴的無聲交流。

“陳老板，你懂的真多。”張奶奶接過陳默遞來的一個小陶盆，愛不釋手地摩挲著粗糙的盆壁，臉上是純粹的滿足?！斑@盆好看，素凈。我那陽臺啊，以后也能熱鬧點了。”

“慢慢來?！标惸f，“花草跟人一樣，急不得。您給它點時間，它給您點歡喜，這就夠了?！?/p>

張奶奶連連點頭，小心翼翼地把小花盆和新陶盆都收進她隨身帶的布兜里?！笆鞘鞘?，急不得。我呀，以后就指著這點小歡喜了?！彼酒鹕?，臉上的笑容比來時更加舒展，那份沉重的、被陳默感知到的孤獨，似乎被這小小的“花草課”短暫地驅散了一些，露出了底下溫潤的光澤。

“謝謝你了，陳老板?！睆埬棠陶嬲\地道謝，步履輕快地走出了面館。陽光里，她微駝的背影似乎也顯得挺拔了些許。

陳默收拾好桌上的泥土，洗凈手。他走到窗邊，看著張奶奶小心護著布兜、慢慢走遠的背影，又看了看窗臺上自己那幾盆長勢旺盛的綠植。對抗孤獨，或許不需要驚天動地的陪伴。一盆需要你記得澆水的小花，一片努力向陽而生的葉子，一次關于泥土和陶盆的簡單交談，這些微小的、具體的連接，便是投入沉寂心湖的石子，能漾開一圈圈名為“意義”和“慰藉”的漣漪。張奶奶在照料花草的過程中，重新找回了被需要的“存在感”和照料生命的“掌控感”，這正是晚年心理支撐的重要基石。

他拿起水壺，給窗臺上的植物澆了點水。水滴滲入土壤，無聲無息，卻滋養著生命。梧桐里的煙火深處，心燈的光芒，有時就藏在這一盆不起眼的綠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