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殿的鐘聲穿透晨霧時,謝知秋正俯身在一片新翻的靈土上。
指尖捻著一枚玉白剔透的種子,周身氣息沉靜如水,與泥土、晨露、微風中搖曳的幼芽渾然一體。
清蕪殿的結界隔絕了大部分喧囂,但這低沉、威嚴、帶著不容置疑召喚意味的鐘鳴,卻如同冰冷的鐵錐,硬生生鑿破了這片凝結的安寧。
林晚端著盛滿清露的陶罐從殿后轉出,聞聲手一顫,幾滴晶瑩的露珠濺落在青石板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她臉色倏地白了,昨夜山道上周玄墨那張因羞憤而扭曲的臉,以及他離去時怨毒的眼神,瞬間浮上心頭。
“小師叔……”她聲音發緊,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惶,“是議事殿的鐘!定是那個周玄墨……”
謝知秋直起身,將指尖的種子輕輕按入濕潤的泥土中,動作一絲不亂。
她沒看林晚,目光投向鐘聲傳來的方向,深潭般的眸子里無波無瀾,只淡淡道:“知道了。”
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說今日天氣。她拂去袖上沾染的微塵,轉身便向殿外走去。
青色的道袍在晨光里劃出利落的線條。
“小師叔!”林晚急追兩步,擋在她身前,眼圈微紅,“他們分明是誣陷!昨夜明明是那周玄墨先動的手,言語無狀,您才……”她想起那縷拂過周玄墨臉頰、瞬間抽空了他所有氣力的青風,聲音哽住,“我跟您去!我去跟長老們說清楚!”
“不必。”謝知秋腳步未停,繞過她。
兩個字,斬釘截鐵。
林晚僵在原地,看著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盡頭,晨霧很快將其吞沒。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灼心的擔憂幾乎將她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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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事殿
森嚴,肅穆,沉重的威壓彌漫在每一根支撐穹頂的巨大蟠龍石柱之間。
殿內光線略顯晦暗,唯有高懸的幾盞巨大鮫珠燈散發出冷白的光,映照著下方端坐的諸位長老或明或暗的臉孔。
掌門裴玉衡居于主位,雙目微闔,仿佛神游物外。戒律堂首座嚴正長老面容冷硬如鐵,目光銳利如刀。
劉長老捻著他那兩撇精心打理的山羊胡,嘴角噙著一絲看好戲的、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而主位左下首,氣氛截然不同。二長老周崇山端坐于紫檀木大椅中,面沉似水。
他身著一襲深紫色繡金紋的法袍,身形高大,面容方正,此刻卻籠罩著一層濃重的陰霾。
一雙眼睛半瞇著,寒光內蘊,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口,死死盯住大殿門口。他身后侍立的幾名親傳弟子,個個神色肅殺,眼神不善。
整個大殿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侍立在殿門兩旁的執事弟子,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終于,殿門外光線微微一暗。
一襲青衣,緩步而入。
謝知秋的身影出現在巨大的殿門前,身量不高,在空曠肅穆的大殿和兩旁高聳的石柱映襯下,甚至顯得有些單薄。
然而,當她踏入門檻的那一刻,殿內那無處不在、令人窒息的沉重威壓,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悄然推開,在她周身丈許之地,形成了一片奇異的“靜域”。
她步履從容,不疾不徐,徑直走向大殿中央那片空曠地帶。
對高臺上那些投注下來的、或審視、或冰冷、或玩味的目光,視若無睹。
青色道袍拂過光滑如鏡的黑曜石地面,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謝知秋!”一聲壓抑著狂怒的低吼,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
周崇山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紫檀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軀帶來極強的壓迫感,深紫色的法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屬于元嬰修士的恐怖威壓再無保留,如同無形的海嘯,狂暴地席卷整個大殿,目標直指中央那抹青色!
殿內修為稍低的執事弟子瞬間臉色煞白,悶哼一聲,踉蹌后退,氣血翻騰。
連幾位長老身側的親傳弟子也感到呼吸一滯,心頭如壓巨石。
然而,處于這威壓風暴最中心的謝知秋,卻連衣角都未曾飄動一下。
她甚至沒有抬頭看暴怒的周崇山一眼。
只是靜靜地站在大殿中央,微微垂著眼瞼,仿佛在聆聽腳下黑曜石地面深處傳來的、無人能聞的地脈流動之音。
那股足以碾碎金丹修士心神的狂暴威壓,在觸及她周身那片“靜域”時,如同冰雪投入熔爐,無聲無息地消融、瓦解,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
她站立的姿態,像一株扎根于亙古磐石之上的青竹。風雷怒號于外,我自巋然守中。
周崇山的瞳孔猛地一縮!他身后的弟子更是面露駭然。這……怎么可能?!
“好!好一個冥頑不靈的小師叔!”周崇山怒極反笑,聲音冰寒刺骨,“昨夜你無故出手,以強凌弱,傷我徒兒周玄墨心脈根基,致其道途蒙塵!此等行徑,兇殘暴戾,枉顧宗門法度!今日召你前來,便是要你當著掌門及諸位長老的面,給我徒兒,給戒律堂,給整個清元宗一個交代!”
他字字如刀,擲地有聲,將一頂“殘害同門,毀人道基”的滔天罪名,狠狠扣在謝知秋頭上。
整個大殿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嚴正長老的眉頭深深皺起,看向謝知秋的目光愈發銳利。
劉長老眼中的幸災樂禍幾乎要溢出來。
“交代?”謝知秋終于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平靜地迎向高臺上怒焰滔天的周崇山,聲音清泠,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殿內凝滯的空氣,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
“周玄墨,筑基中期,昨夜于藏書閣,言語無狀,辱及我和弟子林晚,并先行動用法力,意圖傷人。”她的陳述簡潔到近乎冰冷,沒有任何情緒渲染,“我只不過封其氣海三息,略施薄懲。其所受傷勢,乃其自身靈力反沖所致,與旁人無尤。靜坐調息半日,自可復原,無損根基。”
“一派胡言!”周崇山須發戟張,厲聲打斷,聲音震得殿頂簌簌落下微塵,“我徒兒至今昏迷不醒,心脈靈力渙散,分明是你暗下毒手!豈容你在此巧言令色,顛倒黑白!”
他猛地轉向一直閉目不言的裴玉衡:“掌門,證據確鑿,此女心性歹毒,手段酷烈,若不嚴懲,何以正門規?何以服眾?我徒兒道途若毀,我周崇山……絕不罷休!”
最后四字,殺機凜然,元嬰期的靈壓再次失控般爆發,殿內溫度驟降!
裴玉衡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眼眸瞇了瞇。他沒有看暴怒的周崇山,目光落在了大殿中央的謝知秋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壓力,如同實質的冰山,轟然壓向謝知秋。
這一次,不僅僅是周崇山的狂怒威壓,更夾雜了掌門那深不可測、仿佛能引動天地之力的無形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