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整光滑的坑壁在夕陽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空蕩蕩的視野帶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微涼的晚風毫無阻礙地吹過這片突兀的“真空地帶”，卷起幾片無處安身的落葉，打著旋兒墜落坑底，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寂寥。

林晚就站在這深坑的邊緣，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

她微微低著頭，視線凝固在自己攤開的雙手上——左手緊緊攥著那枚收容了整個清蕪殿的須彌戒，右手還殘留著剛才捏過小白菜的泥痕，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著。

她的大腦一片混沌，仿佛被塞滿了漿糊，根本無法處理眼前這超乎想象的現實。

打包……帶走……整個宮殿……須彌戒……深坑……這幾個詞在她腦海里瘋狂打轉，卻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個合理的邏輯鏈。

謝知秋站在她身側，晚風拂動她素色的道袍衣角。

她看著林晚這副靈魂出竅般的呆滯模樣，目光在那張寫滿“我是誰我在哪發生了什么”的小臉上停留了片刻。

她沒有說話，只是嘴角無聲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

那笑容很輕，如同羽毛拂過水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它不同于之前的促狹邪笑，也不同于那冰封萬物的殺意，更像是一種……看到自家傻孩子做了件蠢事但又覺得莫名可愛的、帶著點無奈縱容的笑意。

夕陽的余暉落在她精致的側臉上，給這抹淡笑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竟奇異地沖淡了深坑帶來的荒誕和冰冷。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林晚緊握須彌戒的手背。

指尖微涼，卻讓林晚如同觸電般猛地一顫，空洞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焦距，茫然地抬起頭看向她。

“小晚晚，”謝知秋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平靜，清晰地傳入林晚嗡嗡作響的耳朵里，“別發呆了。去看看你自己的住處，有沒有什么要緊的東西要收拾帶走的？別落下什么心愛的小玩意兒。”

林晚的腦子還處于半離線狀態，聽到“收拾東西”、“帶走”這樣的關鍵詞，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呆呆地、像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啊……好……”聲音飄忽，眼神依舊有些渙散。

謝知秋似乎對她的反應很滿意，那抹淡笑在唇角加深了微不可察的一絲。

她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巨大的深坑，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間，望向了落霞山脈深處某個方向，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冷意。

“我去見一個……故人。”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故人”兩個字，卻像是被賦予了某種特殊的重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仿佛在說一件既遙遠又近在咫尺的事情。

話音落下，謝知秋的身影在原地微微一晃。

沒有驚天動地的遁光，沒有撕裂空間的波動。

她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又像一縷被晚風吹散的輕煙，無聲無息地、極其自然地淡化、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如雪的冷香，以及那片巨大的、無聲訴說著方才驚人之舉的空曠深坑。

晚風吹過，卷起林晚額前的碎發。她依舊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枚溫熱的須彌戒，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小師叔最后那句“去見一個故人”。

過了好幾息，她才像是終于被那冷風吹醒，又像是被手中戒指的溫度燙到，猛地打了個激靈。

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動脖子，視線從那片空無一物、光滑得詭異的深坑，移到了旁邊幾間孤零零的、在暮色中顯得有些可憐巴巴的偏殿小屋上。

“收拾……東西？”她喃喃地重復了一遍，眼神依舊帶著巨大的茫然和一種“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哲學困惑。

她低頭看看戒指，又看看小屋，再看看深坑，最后邁開腳步，朝著自己的小偏殿走去。

此時的謝知秋正抱著胳膊靠在望月崖的老松樹上，見陸昭影轉過身，挑了挑眉：“陸師兄倒是清閑，宗門上下都快亂成一鍋粥了，你倒在這兒看風景。”

陸昭影墨眸微凝，她卻像沒看見似的，慢悠悠晃過來：“說起來，最近清元宗這出戲碼，編排得還挺有層次感——長老們互相撕咬，弟子們互相猜忌，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排新一年的宗門大典呢。”

她頓了頓，指尖敲了敲自己下巴，眼神里帶點促狹：“我猜來猜去，總覺得這幕后推手的手筆有點眼熟。陸師兄覺得，是哪個高人這么閑，把咱們清元宗當棋盤耍？”

山風掀動她的發梢，她臉上沒什么波瀾，甚至還沖陸昭影彎了彎唇角：“不過猜也沒意思了。反正這破地方我早待膩了，正好缺個伴兒跑路。你要不要搭個伙？”

說罷她直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再不走，等他們反應過來是你搗的鬼，怕是得把你釘在山門上示眾。到時候我可沒空來給你收尸。”

陸昭影眸色微沉，剛要開口，就被她打斷：“我打包了兩身換洗衣物，還偷拿了廚房的臘肉干——聽說山下鎮子的糖糕不錯。”

她直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灰，“怎么樣，陸師兄要不要屈尊陪我走一趟？總比留在這兒被一群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圍堵強，你說呢？”

她嘴角噙著點若有似無的笑意，眼神卻清明：“當然，你要是想留下來繼續‘清理門戶’，我也不攔著。就是可惜了我特意選的黃道吉日，據說今日宜遠行，忌內斗。”

陸昭影盯著她手里那包用油紙裹著的臘肉干，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動。

謝知秋見狀，干脆把東西往他懷里一塞：“拿著，跑路也是個體力活。”

他指尖觸到油紙的糙面，忽然低笑一聲：“謝師妹倒是想得周全。”

“那是，”謝知秋往后退了兩步，朝著下山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我可不想等那群人反應過來，把咱倆捆成粽子祭旗。再說了，你留在這兒當幕后黑手多沒意思，不如跟我去山下看看——聽說西街的皮影戲班子新排了《白蛇傳》，比咱們宗門那本《清元門規》好看多了。”

陸昭影掂了掂手里的臘肉干，墨色的眸子在暮色里亮了亮：“你就不怕我是真的叛宗？”

“怕什么，”謝知秋已經率先邁出步子，聲音被風送回來，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篤定，“反正清元宗也留不住我了——早上我把長老的靈植園澆了半桶辣椒油，他現在估計正提著劍滿山找我呢。”

她回頭看他，夕陽的金輝落在發梢，笑得狡黠：“怎么樣，陸師兄，同路嗎？”

陸昭影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那些籌謀已久的沉重，好像在這一刻輕了許多。

謝知秋見陸昭影跟上來，忽然樂了：“你這模樣，倒像被我拐跑的小徒弟。”

陸昭影腳步一頓，墨眸里翻起點波瀾。

她卻已經轉身繼續往下走，聲音懶懶散散的：“別擺出這副樣子，我又不是要賣了你。”

她側頭看他，嘴角勾著點涼絲絲的笑意，“再說了，就你這點心思，藏得還沒后山那只偷雞的狐貍深，真當那群老東西查不到？我這是提前帶你溜號，算救你一命。”

他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后，聽她說話：“下山后先找家客棧住下，你那身玄衣太扎眼，明天得換身灰撲撲的布衣——放心，不會很丑的。”

謝知秋領著陸昭影拐進那個只剩一個巨坑的清蕪殿時，正見一人蹲在地上跟個包袱較勁——里三層外三層纏得像個粽子，還在往里頭塞最后一把符咒。

“小晚晚，你這是打算把整個清元宗搬空？”

謝知秋倚著門框挑眉，“再磨蹭下去，別說下山，等會兒就得被巡山弟子堵在茅房里。”

林晚手一抖，符咒撒了滿地，抬頭看見她身后的陸昭影，眼睛頓時瞪圓了：“陸、陸仙師怎么也……”

“撿你的符。”謝知秋踢過去個空布袋，“他被我打包帶走了，算上你，正好湊個三人行。”

陸昭影站在院門口沒動，目光掃過林晚會和那鼓鼓囊囊的包袱，淡淡開口：“負重過多，會影響速度。”

林晚會和手一頓，看看自己的包袱，又看看謝知秋手里輕描淡寫的小布包，哭喪著臉：“可這些都是保命的家伙什……”

“命要是沒了，留著符咒喂山精？”謝知秋彎腰撿起張“驅邪符”，對著月光看了看，“畫得還不如我三歲時描的符紙，扔了吧。”

她說著就往院外走，陸昭影很自然地跟上去。林晚會和咬咬牙，把包袱解開，胡亂抓了幾把要緊的塞進布袋，拎著就追：“等等我！小師叔你等等！陸仙師等等啊！”

三人前后腳出了院門，謝知秋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問林晚：“你偷沒偷廚房的鹽？”

林晚會和一愣，摸出個小陶罐：“備了！還帶了兩壇米酒！”

“不錯，深得我親傳。”

月光灑在山道上，拉長三道影子。林晚在后面碎碎念著擔心被發現，陸昭影沉默地走在中間，謝知秋走在最前頭，偶爾踢飛塊擋路的石子，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倒像是領著兩個小的去趕早集，半點不像在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