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母親周秀蘭、姨媽周秀英、媒婆王嬸兒,三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她,帶著審視、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勝利感。
周秀蘭看著女兒這副凄慘的模樣,眼神復(fù)雜地閃爍了一下,但很快被一種“終于聽話了”的如釋重負(fù)取代。她沒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飄著油花和蔥花的面條被重重地放在了堂屋的飯桌上。
“吃!”
周秀蘭的聲音依舊硬邦邦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蘇落伊沒有看任何人,像一具提線木偶,踉蹌著走到桌邊坐下。她拿起筷子,手抖得厲害。她不再顧及任何形象,不再去想這碗面背后意味著什么,她只是本能地、近乎貪婪地,將面條大口大口地塞進嘴里,滾燙的面條燙得她舌頭發(fā)麻也毫不在意。吞咽的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狼狽不堪,湯汁濺到了衣襟上。
姨媽和媒婆交換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一碗面很快見了底,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胃里終于有了點東西,火燒火燎的感覺稍稍平復(fù),但身體依舊虛弱無力。
周秀蘭看著空碗,緊繃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一絲。她轉(zhuǎn)身,從里屋拿出一個用手帕仔細(xì)包好的小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三張嶄新的百元大鈔。她將錢推到蘇落伊面前,語氣帶著施舍般的命令:
“拿著!去買身像樣的新衣服,頭發(fā)也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跟你姨媽去鎮(zhèn)上,給我打起精神來,別丟了老蘇家的臉!”
蘇落伊看著那三張刺眼的紅色鈔票,這就是她“聽話”的獎賞?用三百塊,買斷她試圖抗?fàn)幍拿\?她默默地伸出手,指尖冰涼,接過了那沉甸甸又輕飄飄的三百塊。
“這就對了嘛!落伊啊,聽姨的,明天好好表現(xiàn)!那劉家條件是真的好!嫁過去你就等著享福吧!”
姨媽笑著說。
媒婆王嬸兒也連聲附和:“對對對!落伊姑娘底子好,打扮打扮一準(zhǔn)兒像天仙一樣”!
蘇落伊對她們的聒噪置若罔聞,她將錢揣進兜里,低著頭,一步一步,如同踩在棉花上,走出了堂屋,走向院子里那輛靠在墻邊的二八自行車。
她需要離開這里!立刻!馬上!哪怕只是暫時的逃離。
她推著自行車,腳步虛浮地走出院門。午后的陽光依舊刺眼,她抬手擋了一下。就在她準(zhǔn)備跨上自行車時,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自家破舊圍墻靠近大門的一處磚縫里,好像塞著個什么東西,露出一點白色的邊角。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腳步,走了過去。伸手,費力地將那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紙張從磚縫里抽了出來。
是一封信。
信封很普通,上面沒有任何署名。她疑惑地打開。
里面是一張信紙,上面是幾行剛勁有力、卻略顯潦草的字跡:
蘇落伊同志:
冒昧留信,思慮再三,覺得還是應(yīng)該告知你一聲。家中突生變故,父母因工作調(diào)動,需即刻前往鄰省XX縣(一個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名稱)履職。作為家中獨子,我不得不隨父母同去,協(xié)助安頓,歸期未定。
前日河邊一晤,驚險萬分,幸而你無大礙,我心稍安。本想當(dāng)面辭行,又恐唐突,惹你厭煩。思來想去,唯有留書一封,聊表心意。
你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孩,聰慧、倔強,像山野間帶刺的風(fēng)鈴花,讓人過目難忘。雖相處短暫,卻已刻骨。我知你對我多有防備與誤解,但我堅信,緣分之事,冥冥中自有天定。待家中事務(wù)安排妥當(dāng),我定會歸來。屆時,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們重新認(rèn)識,消除誤會。
山高路遠,望自珍重。勿念。
云建安字
即日
信的內(nèi)容不長,字里行間卻充滿了刻意營造的“深情”、“無奈”和“志在必得”。
蘇落伊捏著信紙,站在破敗的圍墻下,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葉,在她慘白的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失落,更沒有一絲一毫云建安預(yù)想中的“感動”或“悵然”。
走了?隨父母調(diào)去偏遠鄉(xiāng)鎮(zhèn)?歸期未定?
一種巨大的、荒謬的、近乎可笑的輕松感,如同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猛地席卷了她的全身。
真是……天助我也!三天前,在餓得神志模糊時,她曾無比渴望這個惡魔的出現(xiàn),將她拖出泥潭。可現(xiàn)在,看著這封故作深情的告別信,她只覺得無比慶幸。
渣男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別回來!
什么重新認(rèn)識?什么消除誤會?她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刺骨的、充滿嘲諷的笑意。云建安,我和你之間,只有血債!沒有誤會。
這倒省了我不少麻煩……至少暫時……
她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信紙連同信封,三兩下撕得粉碎!然后,隨手一揚。
白色的紙屑如同被驚飛的蝴蝶,在午后的熱風(fēng)里打著旋兒,飄飄蕩蕩,最終散落在墻角骯臟的塵土里,被一只路過的母雞好奇地啄了幾下,踩在爪下,與污泥融為一體。
蘇落伊看都沒再看一眼那堆紙屑。她深吸了一口氣,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眼神卻比之前清明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決絕。
她跨上自行車,將口袋里那三百塊錢攥緊。車頭一轉(zhuǎn),沒有朝著鎮(zhèn)上賣衣服的商店方向,而是朝著另一個方向——那個能讓她改變命運、唯一能抓住的稻草——縣里唯一的高考復(fù)讀班報名點,奮力蹬去。
陽光依舊灼熱,前路依舊迷茫,但至少,那個最危險的陰霾,暫時消散了。她要用這三百塊“賣身錢”,為自己搏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自行車鏈條轉(zhuǎn)動的聲音,在蘇落伊聽來如同希望的鼓點。她緊緊攥著口袋里那三百塊錢,這不再是屈辱的“賣身錢”,而是她通往自由和未來的船票。額角的傷口隱隱作痛,身體的虛弱感尚未完全消退,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支撐著她,讓她拼命蹬著踏板,朝著縣城唯一的長途汽車站方向飛馳。
離開這里,離開這個窒息的家,離開那個隨時可能回來的惡魔!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這三百塊……足夠了!
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條荊棘密布,卻充滿希望的道路。云建安離開帶來的短暫輕松,此刻化作了孤注一擲的動力。
午后的汽車站人聲嘈雜,混合著汽油味、汗味和廉價香煙的味道。售票窗口前排著不長的隊伍。蘇落伊將自行車胡亂鎖在站外,幾乎是跑著沖進了略顯昏暗的售票大廳。她的心跳得飛快,目光急切地搜尋著售票窗口,那上方的目的地指示牌。她需要一張離開這個縣城,前往鄰市的車票。
她擠到隊伍末尾,微微喘息,手心因為緊張和激動而汗?jié)瘛K乱庾R地摸向口袋,確認(rèn)那三張硬挺的鈔票還在。
快了!就快輪到了!
然而,就在她踮起腳尖,試圖看清前面還有幾個人時……
一只粗糙、布滿老繭、如同鐵鉗般的手,猛地從斜后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