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的晨霧,第一次浸透了血腥氣。
云綺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懷中是養父云振海尚有余溫卻已僵硬的身軀。那枚冰冷的鳶尾花徽章硌在她的掌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她的皮肉,更灼燒著她的靈魂。
粘稠的、帶著父親體溫的血液浸透了她的前襟,那刺目的紅與養父青紫的面容、圓睜的怒目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地獄般的圖景。
“阿爹……”她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嗚咽,像受傷幼獸的悲鳴,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巨大的悲痛如同五指山崩塌,將她死死壓在下面,連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寨民們遠遠地圍著,竊竊私語,眼神復雜??謶帧⒉乱伞⑿覟臉返湣€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那枚法國徽章和染血黎錦的深深忌憚。
圖嘎祭司站在人群最前方,臉上不再是昨夜的狂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審視。他看著云綺懷中的尸體,又看了看那枚徽章和黎錦,嘴角勾起一絲刻薄的弧度。
“漢人……終究是漢人?!彼曇舨桓?,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引狼入室,禍及己身!連累我五指山圣潔之地,沾染外邦污血!云振海,死有余辜!至于這災星……”
他冰冷的視線落在云綺身上,“連同她父親的尸首,即刻逐出寨子!永世不得踏入五指山半步!”
“祭司!”一個蒼老卻威嚴的聲音響起。
峒主盤石,在幾位族老的簇擁下,緩緩分開人群走了出來。他年逾古稀,須發皆白,身形佝偂,但那雙深陷的眼窩里,卻沉淀著歲月磨礪出的智慧和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看了一眼慘死的云振海,又看了看圖嘎,眉頭緊鎖。
“圖嘎祭司,”盤石峒主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山石般的重量,“振海入贅我寨二十年,勤懇本分,教寨中孩童識字,助我黎人制茶通商,從未行差踏錯。如今他慘死山外,尸骨未寒,你便要將其女逐出,連尸身也不容安葬?五指山的規矩,何時變得如此涼???”
圖嘎臉色微變,法杖一頓:“峒主!他手握法商徽章!分明是與洋人勾結,分贓不均才遭橫禍!還有這黎錦!定是他勾結寨中敗類,泄露我族機密!此等禍患,留之何用?難道要等洋人的槍炮架到寨門口嗎?”
“證據呢?”盤石峒主渾濁的目光掃過那枚徽章和染血的黎錦,“一枚徽章,一塊布,就能定人之罪?五指山的神靈,何時教我們如此武斷?若振海真是冤死,他的魂魄如何安息?五指山的山神,又如何看待我們這些不辨是非的子孫?”
他轉向如同石雕般跪在地上的云綺,聲音緩和了些:“云綺,你抬起頭來。”
云綺緩緩抬起沾滿血污的臉,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悲慟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
“你阿爹,”盤石峒主看著她,“是怎么死的?你可知曉?”
云綺的嘴唇翕動,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杜邦……是杜邦神父!他派人縱火燒我香坊!阿爹帶著證據去廣州告發他……是他害死了阿爹!”
她猛地舉起那枚鳶尾花徽章,聲音因極致的恨意而顫抖,“這就是證據!還有那片布!香坊縱火留下的布!”
圖嘎冷笑:“片面之詞!誰能證明這徽章不是你爹自己的?誰能證明那布不是你們父女自導自演?”
“我能證明!”云綺猛地嘶喊出聲,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阿爹是被人毒殺的!他嘴邊的檳榔渣!那氣味……是‘見血封喉’(箭毒木)!是有人下毒!”
“毒殺?”圖嘎瞳孔一縮,隨即厲聲道,“荒謬!毒殺豈會留下如此猙獰傷口?分明是刀劍所傷!你想混淆視聽!”
“傷口是偽造的!”云綺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阿爹真正的死因,是毒!是藏在檳榔里的毒!我要驗尸!我要讓五指山的神靈,讓所有人看清楚!”
“驗尸?”圖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聲音尖利,“漢人的妖法!褻瀆尸身!更是褻瀆我族圣地!峒主!你還要縱容這災星胡鬧到何時?”
盤石峒主沉默著。渾濁的目光在云綺決絕的臉上、圖嘎激憤的神情、以及云振海慘不忍睹的尸身上來回掃視??諝饽塘?,沉重的壓力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許久,峒主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黎寨有黎寨的規矩。云振海雖為漢人,但入我寨門,便是我寨中人。他死得不明不白,五指山的神靈不會安息,寨民的心也不會安定。”
他看向圖嘎:“祭司,你是神靈的代言人。那么,就請神靈來裁決吧。”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視全場:“依古例,行‘撈石誓’!云綺若敢徒手入沸鼎,取出鼎中圣石,便證明她心志堅定,所言非虛,神靈允她為其父驗明正身!若不敢,或中途退縮,便是欺神,連同其父尸身,即刻焚毀,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撈石誓!”
人群爆發出壓抑的驚呼。那是黎族最古老、最殘酷的神判儀式之一!沸騰的鼎水,滾燙的圣石……徒手入鼎,非死即殘!
圖嘎眼中閃過一絲快意,隨即又化為冰冷的算計:“好!就依峒主!明日正午,神判臺前,行撈石誓!”
他陰冷的目光釘在云綺身上:“災星,你可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渾身浴血、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少女身上。
云綺緩緩抬起頭,臉上血污未干,眼神卻如同淬火的寒冰,沒有一絲恐懼,只有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
她看著峒主,又緩緩轉向圖嘎,最后,目光落在養父冰冷的臉上。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我敢?!?/p>
……
正午。烈日當空。
神判臺設在寨子中央的古榕樹下,那面被艾草灰覆蓋的蛙紋銅鼓旁。一口巨大的青銅鼎架在熊熊燃燒的柴火之上,鼎內清水翻滾,白汽蒸騰,發出咕嘟咕嘟的駭人聲響。鼎底,隱約可見一塊巴掌大小、被火焰映得通紅的卵石——那便是所謂的“圣石”。
寨民們圍在神判臺四周,鴉雀無聲,只有柴火爆裂的噼啪聲和鼎水沸騰的咆哮??諝庾茻岬门で?,彌漫著水汽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圖嘎祭司身著最隆重的祭袍,頭戴雉羽高冠,手持雷公藤法杖,站在銅鼓前,口中念念有詞,進行著繁復的祭祀儀式。他的目光,時不時掃過站在鼎前的云綺,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期待。
云綺穿著一身素白的麻衣——那是黎族喪服。她洗凈了臉上的血污,露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她靜靜地看著那口翻滾咆哮的巨鼎,眼神平靜得可怕,仿佛那不是能瞬間將血肉化為白骨的煉獄,而只是一池普通的溫水。
盤石峒主坐在一旁的高椅上,面無表情,渾濁的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儀式結束。圖嘎猛地將法杖指向沸騰的巨鼎,聲音如同雷霆:“神判已啟!云綺!取圣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云綺深吸一口氣,灼熱的空氣燙得她肺部生疼。她緩緩抬起右手,纖細的手指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她一步步走向那口散發著致命熱浪的巨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