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腥咸。
無邊的海水裹挾著黑暗,如同沉重的鉛棺,死死壓覆下來,灌入口鼻,擠壓著胸腔,榨干每一絲殘存的氧氣。意識在窒息與血脈迸裂的劇痛中沉淪、漂游。
云綺感覺自己像被撕裂的破絮,飄蕩在深不見底的幽冥。養(yǎng)父胸口噴濺的滾燙血珠……五指山銅鼓的沉悶嗡鳴……杜邦手捧金匣的獰笑……還有那撕裂心魂的“鑲藍”二字……無數(shù)畫面與嘶吼在識海中瘋狂沖撞、破碎。
直到——
一股異常辛辣、猛烈如同濃縮了十座火山精華的氣流,帶著燒灼般的苦味,猛地沖開她緊閉的牙關(guān),蠻橫地捅入咽喉!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間在胸腹炸開!如同悶雷滾過干涸的河床!
“呃——嗬!”云綺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本能地向上拱起,大量的海水混著膽汁從口鼻噴濺而出!劇烈的撕痛感扯動著她的神經(jīng),硬生生將她從溺亡的邊緣拽回了煉獄!
眼前的黑暗被跳動的火苗取代。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劇烈搖晃的狹窄空間里。不是舒適的床榻,身下是粗糙的、帶著濃重魚腥味和汗?jié)n的舊草席。頭頂是低矮、濕漉漉的船艙頂棚,狹窄的窗口外,灰蒙蒙的天光下,是不斷起伏、骯臟渾濁的海浪??諝饫飶浡淤|(zhì)煙草味、發(fā)霉的咸腥氣……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熟悉的藥味。
一條粗糙但干燥的厚毯子裹住了她濕透冰冷、因失溫而不斷顫抖的身體。毯子很硬,硌得骨頭生疼,卻帶來一點點微弱但真實的熱量。
“醒了?”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似乎也經(jīng)歷過驚濤駭浪的沖擊。
云綺艱難地轉(zhuǎn)動沉重的頭顱。
就在艙門陰影處,背對著一盞如豆的魚油燈,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那人穿著深藍色棉布長衫,濕透的下擺緊貼著腿,也顯得狼狽。燈火勾勒出他線條分明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側(cè)對著她,正小心地擦拭著手中一柄修長的……火銃?但火銃的造型又極其古怪,似乎做過特殊改造,槍管縮短,槍托平滑,散發(fā)著冰冷的金屬寒光。
然而,云綺的目光并未在那柄古怪火銃上停留超過半息!
她的全部心神,瞬間被牢牢釘死在那個身影的腰間!
那里,懸掛著一只大約一尺長、灰白中透著玉質(zhì)感的短笛!笛身打磨得溫潤光滑,只在靠近吹孔的上方,清晰地刻著三個微小的、排成奇特三角形狀的孔洞!
三孔!
黎族骨笛!
正是這只短笛,在崖州灣的風(fēng)暴邊緣,在她墜海意識潰散前的那一刻,撞響了那個決定性的音節(jié)!
昨夜識海中模糊崩解的骨刻密碼S-S-T-K-C-K-S-R,最后那三個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符號**-·-·(C)-·-(K)···(S)**,在那一聲笛音的碰撞下,如同散落的珍珠終于找到了絲線——孔位音!那是用黎族骨笛三孔開合狀態(tài)模擬出的音節(jié)密碼!
C孔半閉(-·)+K孔全開(·-)+S孔開(·)——組合發(fā)音,近似黎語無法拼寫,卻無比接近一個漢人名字的發(fā)音:顧——西——舟!
云綺的瞳孔因極致的驚悸而瞬間收縮,心臟幾乎停止跳動!恐懼、憤怒、混雜著“果然如此”的冰冷徹悟,瞬間澆滅了體內(nèi)剛剛?cè)计鸬哪屈c暖意!
顧西舟!顧老板的兒子!廣州十三行永興棧的少東家!養(yǎng)父臨死前刻在腿骨上的名字,指向的終極目標(biāo)!他為什么在這里?!
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養(yǎng)父去廣州找他,帶著杜邦的罪證……然后就死了!如今他出現(xiàn)在海南,出現(xiàn)在風(fēng)暴過后的現(xiàn)場……還“救”了自己?是黃雀在后?是想斬草除根?還是……別有所圖?金匣?
云綺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至極限!她近乎本能地掙扎,試圖從草席上起身,右臂的灼傷和肺部的抽痛讓她猛地悶哼一聲,冷汗瞬間浸濕了鬢角。
艙門邊的身影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動靜,緩緩轉(zhuǎn)過身。
燈光終于照亮了他的面容。很年輕,大約二十出頭,輪廓清俊,甚至帶著幾分書卷氣。但那雙眼睛……如同寒潭之水,深邃、冰冷、銳利,與他略顯單薄的體型形成強烈反差,仿佛藏著一柄無形的利刃。額角一道淺淺的新鮮擦傷,還帶著凝固的血痕,顯然昨夜也不輕松。
他的目光落在云綺慘白如紙的臉上,在那雙充滿敵意、如同受困小獸般警惕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薄唇微動,似乎想說什么。
就在這時!
“嘭!嘭嘭嘭!”
船艙外,急促而沉悶的撞舷聲如同喪鐘驟然敲響!整艘船劇烈地晃動起來!甲板上傳來疍家船夫驚慌的呼喊和雜亂的腳步聲!還夾雜著一種尖銳的、類似口哨吹出的短促哨音!
“官兵!是清軍的巡哨快船!”“不對!是水師緝私艇的旗號!”“他們發(fā)信號了!‘圍’!要圍我們!”
驚惶的呼喊透過薄薄的船板傳來。
顧西舟臉色驟變!眼中的寒潭瞬間凍結(jié)成冰!他沒有絲毫猶豫,手中那柄古怪的短火銃瞬間揚起,黑洞洞的槍口并未指向云綺,而是警覺地對準(zhǔn)了劇烈搖晃的艙門方向!
他迅速從懷中掏出一件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沉甸甸的東西,看也沒看,猛地塞進云綺裹著的厚毯之中,聲音低沉急迫,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卻又奇異地壓住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急促:“拿著!你爹最后帶走的東西!也是他們追殺你的唯一理由!想活命,想報仇,就護好它!若落到杜邦或官府手里……你知道后果!”
云綺下意識地捏緊毯子里那硬邦邦的物件——那棱角分明的觸感!那熟悉又冰冷的弧度!是她視若生命、從未離身的……沉香木匣!
養(yǎng)父臨去廣州,竟然把裝有黎歌密碼的木匣交給了顧西舟?然后顧西舟又……給了自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來不及思考!船艙門“砰”地一聲被猛地踹開!
兩個穿著廉價青色號衣、面色兇悍、手持腰刀的水勇闖了進來!刀刃雪亮,寒氣逼人!為首一人一眼就看到了艙內(nèi)的顧西舟和躺在草席上的云綺,咧嘴喝道:“船上所有人!抱頭蹲下!接廣州府瓊州協(xié)水師緝私令!查通番奸細(xì)!”
顧西舟眼神一厲,身形微動,似乎想做什么。
“嗬嗬……顧少東家好興致??!”一個陰陽怪氣、帶著濃重異國腔調(diào)的聲音從艙門外響起。
杜邦!
他竟然也登船了!金發(fā)打理過,換上了干凈的米白色獵裝,碧藍的眼睛里燃燒著勝利者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迫切,嘴角噙著笑,在兩名手持勒貝爾步槍的法國傭兵護衛(wèi)下,慢悠悠地踱了進來。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貪婪而精準(zhǔn)地掃過云綺因緊握而微微凸出的毯子輪廓——正是沉香木匣的位置!
“通番奸細(xì)的帽子扣得可不小。”杜邦微笑著,慢條斯理地走到顧西舟面前,目光卻一直若有若無地鎖在云綺身上,“云小姐,我們又見面了。哦,還有顧公子,看來廣州的生意不夠忙?還是……令尊顧老板有‘特別’的貨物,要托你在瓊州海交遞?比如……某些不該屬于你們的東西?”他意有所指,顯然也盯上了云綺母親的“鑲藍”金匣!他從顧西舟身上,嗅到了線索!
船艙內(nèi)的氣氛瞬間凝固如冰!捕快水勇的刀鋒,法國傭兵的槍口,杜邦貪婪的眼神,顧西舟冰冷的對峙,以及云綺手中那如同燙手山芋的木匣……無數(shù)殺機交織纏繞!
云綺的心沉到了冰點,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凍住了。前狼后虎,絕境!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扶著云綺的那個年長疍民船工,渾濁的眼睛猛地掃過艙外混亂的海面,他似乎辨認(rèn)出了某個極其微弱的、被海浪和喧嘩淹沒的水流哨音!他猛地用滿是老繭的手重重捏了云綺的手臂一下!
那是一個無聲的信號!一個只有世代在海上搏命的疍民才懂的——“信風(fēng)尾潮要來了!潛!”
云綺在巨大的壓力下,福至心靈!她猛地想起養(yǎng)父曾經(jīng)教過她的一句疍民俚語:“水鬼難纏,繩結(jié)指路;風(fēng)尾潮涌,命借天光!”風(fēng)尾潮!短暫改變特定航道流速和方向的特殊海流!也是疍民擺脫追兵的救命稻草!
沒有時間了!
云綺眼中爆發(fā)出最后一點求生與復(fù)仇的野火!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裹緊毯子,猛地將那沉重的沉香木匣抱在懷里!冰冷的匣面緊貼著她滾燙的心口!她沒有看杜邦,也沒有看顧西舟,目光死死盯住那個年老的疍民船工。
老船工眼中閃過一絲決然和屬于海上死士的精光。他猛地伸手抓住云綺完好的左臂,同時用一種暗啞嘶鳴般的聲音對顧西舟急促地嘶吼了一句晦澀難懂的疍家暗語!
顧西舟眼神劇烈一閃!他似乎聽懂了!沒有猶豫!他手中的古怪短銃瞬間抬起!但不是對著任何敵人!
“砰!”
一聲沉悶如鼓的奇特槍響!火藥刺鼻!
目標(biāo)卻是……船艙側(cè)壁上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排水孔!
不是子彈!槍膛中射出的是一枚裹挾著刺鼻硝煙味的特制蠟丸!蠟丸撞在排水孔邊緣破裂,瞬間釋放出大量濃密嗆人的灰白色煙霧!
“咳咳咳!”煙霧充斥著狹窄的船艙!捕快和水勇驚慌失措,杜邦也被嗆得連連后退!
“攔住他們!”杜邦的咆哮在煙霧中響起!
混亂!
一片混亂!
趁著濃煙升騰、杜邦和捕快視線受阻、注意力被槍聲吸引的瞬間!那個老疍民如同靈活的鬼影,拖著虛弱不堪的云綺,撞開艙壁上一個極其隱蔽的活板暗門!
噗通!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云綺!
但這一次,不是墜海的黑暗!一只冰冷但異常有力的手——是顧西舟!竟也隨后跟著跳了下來!他在水下的動作迅捷如魚,瞬間游到云綺身邊,用力向上托了她一把!
冰冷的海水讓云綺打了個激靈,意識反而被這致命的寒冷刺得更加清醒!
渾濁的海水下,幾艘低矮、幾乎與海水同色的狹長獨木舟如同幽靈般迅速靠攏!正是先前掩護云綺的藤甲水鬼!
云綺和顧西舟被水鬼們拽上小舟。老疍民緊隨其后,手中飛快地打著一連串極其復(fù)雜、只用單根繩索就能完成的繩結(jié)!繩結(jié)上的結(jié)數(shù)、位置、大小變化莫測。
水鬼首領(lǐng)只看了一眼繩結(jié),眼神一凜,毫不猶豫地?fù)]手:“撤!信風(fēng)尾潮!走暗螺道!”幾艘小舟如同離弦之箭,頂著風(fēng)浪,精準(zhǔn)地射向一片看似毫無出路的亂礁漩渦區(qū)!那里水流湍急,暗礁犬牙交錯,尋常船只避之不及!
杜邦在煙霧散去的“阿爾戈號”甲板上,眼睜睜看著云綺和顧西舟消失在那片死亡旋渦般的礁石水道中,暴怒地咆哮著下令追擊!但清軍的緝私船追了不到百丈,就被湍急的亂流和鬼魅的暗礁嚇得連連后退,鳴金收兵!杜邦的快艇也只能望洋興怒!那片礁區(qū),簡直是疍民天然的水上長城!
小舟在驚濤駭浪和死亡暗礁中穿梭。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牽扯著云綺的傷痛,每一次冰冷海水的拍打都如同刀刮。她死死地抱著懷里的沉香木匣,將它貼在耳朵上,仿佛能從那冰冷堅硬的木紋中汲取最后的力量。
顧西舟坐在她對面,渾身濕透,深藍的長衫緊貼著軀體,清俊的臉在灰色的天光下顯得愈發(fā)蒼白冰冷。他沉默地看著她,眼神復(fù)雜難辨,帶著審視、警惕,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困惑和探究。
就在這時!
“咔噠……”
一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輕響,從云綺緊抱著的沉香木匣中傳出!
匣子竟然……自己……動了?!
云綺渾身劇震!猛地低頭看去!
被她緊貼心口和耳朵的沉香木匣,在經(jīng)歷了五指山的血火、香坊的烈焰、崖州灣的海水浸泡、墜海的碰撞后,內(nèi)部某個被多次暴力震蕩最終激活的機括……似乎在這一刻,于冰冷海風(fēng)和濕潤水汽的共振下,達到了最后的臨界點!
匣體側(cè)面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悄然裂開!露出了極其精巧的第二層!
沒有想象中金光閃閃的藏寶圖,也沒有驚天的秘密。
里面,安靜地躺著一小束早已干枯、卻依然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冰藍色澤的——蘭!花!
那花朵極小,形態(tài)扭曲如幽靈觸須,花蕊暗紫,葉片枯槁如鐵。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至冷寒冰和焦糊枯木的氣息,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嘆息,瞬間彌漫開來!哪怕在喧囂的海風(fēng)和濃重的海腥氣中,也清晰可辨!
云綺的指尖觸碰到那干枯的冰藍花瓣,一股微弱卻極其精純的冰冷能量流瞬間刺入她的腦海!
她的識海中,猛然閃過一個名字:
幽……靈……蘭……
——迷諜香失傳的終極輔香!那被視為已在人間絕跡的圣物!
蘭朵之畔,一方折疊得異常齊整、布滿了陳舊不規(guī)則暗紅斑(血?!)的泛黃舊絲帛,靜靜安臥。那絲帛的紋理、色澤……竟與母親遺落、如今被杜邦得到的“鑲藍”金匣中的那塊墊布遙相呼應(yīng)!
絲帛之上,空空如也,唯有一幅扭曲詭譎、如同太古巫祝符箓的圖刻——幾條狂亂蜿蜒的水流!水流最終匯聚于一處。
匯聚點旁,標(biāo)注著一個微小、卻如同引魂幡般令人心神悸動的地名:
廣——州——西——濠——口——
(西濠口:清代廣州十三行核心區(qū)域外緣碼頭區(qū))
與此同時!云綺懷中的沉香木匣內(nèi)部隱藏的第二層盒壁上,幾行蠅頭小楷的漢文浮現(xiàn),字跡清秀中透著滄桑:
“幽蘭燼,香魂引;西濠口,金蘭斷;血書裂,玉魄寒;逆水行舟處……**
(后半句字跡被污漬浸染模糊)
而盒壁的最下方,是兩行雕刻清晰、同樣指向廣州的黎語長調(diào)譜紋!仿佛一聲跨越時空的悠長嘆息。
風(fēng)浪更急了。冰冷的海水劈頭蓋臉地打來。
云綺抬起頭,望向眼前越來越近、卻越來越模糊的海南島岸線輪廓。五指山的剪影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遙遠(yuǎn)而悲愴。
再見了,五指山。阿爹的血,黎寨的恨,阿娘的謎,都被這片燃燒過的山林刻進了靈魂最深處。
她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動,穿過飛濺的冰冷浪沫,落在對面同樣濕透、神色復(fù)雜難辨的顧西舟臉上。
那骨刻的密碼指向你……阿爹的臨終托付指向你……這沉香木匣最終的秘密也指向你……
而現(xiàn)在,你的手上,可曾沾著我阿爹的……血?
她猛地攥緊了懷中冰冷的木匣,指尖深深嵌入那冰冷的刻痕。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被仇恨和謎團反復(fù)淬煉的眼眸,在洶涌的碧波之上,倒映出前方——那籠罩在煙雨繁華之下、卻暗藏?zé)o盡漩渦巨口的——嶺南都會!
珠江口的海風(fēng),帶著南國的潮濕與隱隱的鐵銹腥氣,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