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嵐站在新伊甸第七十三層公寓的落地窗前，俯瞰腳下翻滾的云海。清晨的陽光穿透納米級凈化的大氣層，將整個天空城市染成金色。她伸出右手，指尖輕觸智能玻璃，調(diào)出空氣質(zhì)量指數(shù)——PM0.1，優(yōu)。這個數(shù)字在五十年前的地球上簡直是天方夜譚。
“早安，寧女士。“住宅AI柔和的嗓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今日日程：上午十點與客戶林先生的記憶設計咨詢，下午三點前往神經(jīng)美學中心進行月度意識備份，晚上七點與齊先生在天際餐廳的約會已確認。“
寧嵐微微皺眉：“取消與齊先生的約會。“
“已發(fā)送禮貌性取消通知。需要重新安排時間嗎？“
“不必了。“她轉(zhuǎn)身走向衣帽間，智能鏡面立即投射出數(shù)十套搭配建議，“就選那件靛藍色的神經(jīng)感應裙。“
衣服在接觸皮膚的瞬間自動調(diào)節(jié)至最佳貼合度，內(nèi)置的生物傳感器開始監(jiān)測她的生命體征。寧嵐早已習慣這種被科技包裹的生活，就像習慣呼吸一樣自然。
“顯示林先生的資料。“
空氣中立即浮現(xiàn)出一位中年男性的全息投影，旁邊滾動著個人信息：“林振國，52歲，天空城建設局高級工程師，記憶設計需求：為女兒創(chuàng)造完美的十六歲生日記憶。“
寧嵐嘴角浮現(xiàn)一絲職業(yè)性的微笑。又一個試圖用虛假記憶彌補親情缺憾的客戶。在天空城，像林振國這樣的工作狂比比皆是——他們花費巨額信用點購買記憶設計服務，只為了在意識中留下從未發(fā)生過的溫馨場景。
“準備記憶設計工作室。“
公寓的墻壁如液體般流動重組，轉(zhuǎn)眼間變成了一個純白的球形空間。寧嵐坐在中央懸浮椅上，戴上神經(jīng)鏈接頭環(huán)，閉上眼睛。當她再次睜開時，已置身于一個虛擬的起居室場景——這是根據(jù)林先生提供的資料構(gòu)建的他家客廳。
“導入林先生最近的意識掃描數(shù)據(jù)。“她輕聲命令。
空間扭曲變幻，一個模糊的男性身影逐漸成形。寧嵐專業(yè)地觀察著這個由數(shù)據(jù)構(gòu)成的“林先生“——他肩膀微駝，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上的量子手環(huán)。典型的過度工作癥狀。
“林先生，我需要了解您女兒的一些細節(jié)，才能設計出更真實的記憶。“寧嵐啟動標準詢問程序，“她喜歡什么顏色？“
投影中的林振國愣住了：“顏色？呃...應該是粉色吧？她小時候喜歡粉色...“
寧嵐在心中嘆息。又一個連女兒喜好都不清楚的父親。她調(diào)出資料庫中十六歲女孩的普遍偏好數(shù)據(jù)，開始構(gòu)建記憶場景：精心裝飾的客廳，粉色氣球，三層奶油蛋糕，還有虛擬的“女兒“——一個笑容甜美的少女，正驚喜地拆開父親送的禮物。
“加入情感強化元素。“寧嵐命令系統(tǒng)，“父女擁抱，眼淚，承諾以后多陪伴...“
她熟練地調(diào)整著記憶參數(shù)，像一位畫家調(diào)配顏料。十五分鐘后，一段完美的虛假記憶誕生了——在這個場景中，林振國是個體貼的父親，女兒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們共同度過了一個溫馨難忘的生日。
“記憶設計完成，準備植入。“寧嵐摘下頭環(huán)，球形空間重新變回公寓的起居室。
她走到陽臺上，深深吸了口氣。即使經(jīng)過凈化，這空氣依然帶著一絲人造的金屬味。寧嵐下意識地摸了摸后頸的神經(jīng)接口——那是所有天空城居民的標配，用于連接城市網(wǎng)絡和接收記憶植入。
“查詢我的原生記憶訪問權(quán)限。“她突然說。
“抱歉，寧女士。“AI回答，“根據(jù)《天空城居民協(xié)議》第37條規(guī)定，您最早期的記憶片段屬于限制訪問內(nèi)容，需要三級以上心理評估許可才能解鎖。“
寧嵐握緊了欄桿。她最早的清晰記憶始于十二歲，在那之前的片段都模糊不清，像被刻意擦除的錄像帶。作為記憶設計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她自己的記憶很可能也被修改過。
手腕上的量子手環(huán)震動起來，打斷了她的思緒。是公司發(fā)來的消息：“緊急情況：地面保留區(qū)發(fā)生技術(shù)泄露事件，需要記憶設計師協(xié)助處理。請立即前往總部。“
寧嵐皺眉。地面保留區(qū)？那里居住著拒絕完全數(shù)字化生活的“原始派“，天空城居民很少與他們接觸。什么樣的技術(shù)泄露會需要記憶設計師？
十分鐘后，寧嵐站在記憶設計公司總部透明的電梯中，看著腳下越來越小的城市景觀。新伊甸由數(shù)百個漂浮平臺組成，通過反重力技術(shù)維持在平流層，遠離地面污染。從高處看，它像一串璀璨的水晶項鏈懸掛在藍天之中。
“情況簡報。“她走進會議室，對等候的團隊說。
首席技術(shù)官的全息投影立即展開一份加密文件：“三小時前，地面保留區(qū)的一個地下實驗室被發(fā)現(xiàn)非法復制我們的記憶編輯技術(shù)。更糟糕的是，他們似乎開發(fā)出了一種記憶病毒，可以遠程入侵未受保護的神經(jīng)接口。“
“有人員傷亡嗎？“
“暫時沒有，但我們監(jiān)測到保留區(qū)邊緣有異常的腦電活動爆發(fā)。董事會決定派一支小組下去調(diào)查，需要你評估記憶污染程度并收集樣本。“
寧嵐感到一陣不適。去地面？那意味著要穿過污染層，接觸未經(jīng)凈化的空氣，面對不可預測的環(huán)境和人群。
“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是最優(yōu)秀的記憶設計師。“CTO的投影靠近，壓低聲音，“而且你的檔案顯示你有地面生活經(jīng)歷...在十二歲前。“
寧嵐瞳孔微縮。這是公司高層第一次直接提及她的過去。
“小組還有誰？“
“一位量子工程師和兩位安保人員。穿梭機一小時后在頂層平臺準備就緒。“
當寧嵐穿上防護服，站在穿梭機艙門前時，她忽然有種奇怪的預感，仿佛這一步跨出，她的生活將永遠改變。防護面罩上的數(shù)據(jù)顯示外部空氣質(zhì)量：PM10，重度污染。這在地面保留區(qū)竟然還算是“良好“天氣。
穿梭機穿過厚厚的云層下降時，寧嵐透過窗戶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地面景觀——不是教科書上那個綠意盎然的舊地球，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大地，零星分布著圓頂建筑和縱橫交錯的管道網(wǎng)絡。遠處，一片巨大的黑色區(qū)域標示著曾經(jīng)的都市廢墟。
“歡迎來到地獄。“量子工程師齊陽在轟鳴的引擎聲中對她喊道。他是個健壯的年輕男子，防護服上印著“地面應急響應“的徽章，“第一次下地面？“
寧嵐搖頭：“我不確定。“
齊陽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我的早期記憶...可能被修改過。“她坦言，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對一個陌生人說這些。
穿梭機劇烈顛簸起來，打斷了對話。當艙門打開時，一股刺鼻的氣味立刻滲入過濾系統(tǒng)，讓寧嵐咳嗽起來。齊陽遞給她一個便攜式空氣凈化器：“習慣就好。這里的空氣比五十年前已經(jīng)干凈多了。“
他們踏上地面保留區(qū)的那一刻，寧嵐感到一陣莫名的熟悉感。粗糙的混凝土路面，銹跡斑斑的管道，遠處圓頂透出的朦朧燈光...這一切都像一場遙遠的夢境。
“目標實驗室在3號圓頂下方。“安保人員檢查著定位器，“報告顯示那里有二十多名科研人員，全部是原始派極端分子。“
原始派——拒絕神經(jīng)增強和意識數(shù)字化，堅持純粹生物大腦的人類群體。在天空城的教育中，他們被描述為頑固不化的反進步分子。
小組乘坐電動履帶車穿過狹窄的隧道，最終停在一扇金屬大門前。門上的標志已經(jīng)被涂掉，但寧嵐仍能辨認出褪色的字母：新伊甸基礎研究所。
“等等，“她突然說，“這不是什么地下實驗室，這是天空城的前身！“
齊陽驚訝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這個設施在六十年前就被廢棄了。“
寧嵐的頭突然劇痛起來，一些碎片般的畫面閃過腦海：長長的走廊，穿著白大褂的大人，還有...一個和她長得相似的小女孩？
“記憶污染警報！“安保人員的喊聲將她拉回現(xiàn)實，“檢測到強烈的異常腦電波！“
金屬門自動滑開，一股冷氣涌出。寧嵐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無視隊友的警告。門后是一個巨大的圓形空間，中央擺放著數(shù)十個浸泡在藍色液體中的人體。
“上帝啊...“齊陽倒吸一口冷氣，“他們在用活人做實驗！“
寧嵐走近最近的一個培養(yǎng)艙，擦去玻璃上的冷凝水。艙內(nèi)漂浮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后頸的神經(jīng)接口連接著數(shù)十條光纖。女孩的眼睛是睜開的，但沒有焦點，嘴角掛著詭異的微笑。
“這不是實驗，“寧嵐聲音顫抖，“他們在制造記憶...就像我們做的那樣，但是規(guī)模更大，更...“
她的視線落在墻上的顯示屏上，那里滾動著數(shù)據(jù)流和腦波圖。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寧雪，記憶融合度87%，穩(wěn)定性良好。
寧雪——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寧嵐記憶深處的閘門。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被壓抑多年的畫面如洪水般涌來：
穿著相同睡衣的兩個小女孩在走廊上奔跑...白大褂們拿著注射器...痛苦的分離...一個女孩被帶上飛行器，另一個哭喊著被拖回實驗室...
“我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寧嵐艱難地說，每個字都像刀割，“我們是早期記憶移植實驗的對象...他們把我們分開，一個送上天空城，一個留在這里繼續(xù)實驗...“
齊陽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你是說，這些原始派一直在秘密進行記憶控制研究？但為什么？“
寧嵐抬頭看向培養(yǎng)艙中的女孩，淚水模糊了視線：“不是為了控制...是為了保存。他們在保存真實的記憶，那些被天空城系統(tǒng)刪除或修改的部分...“
警報聲突然響徹整個設施，紅色的警示燈開始閃爍。
“有人觸發(fā)了防御系統(tǒng)！“安保人員大喊，“我們必須立刻撤離！“
但寧嵐掙脫了齊陽的手，沖向中央控制臺。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調(diào)出數(shù)據(jù)庫搜索：“寧雪，記憶檔案，解鎖！“
屏幕閃爍，然后顯示出一段視頻：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女孩站在鏡頭前，手拉著手。
“今天是2107年5月20日，“左邊的女孩說，聲音清脆，“我是寧嵐，這是妹妹寧雪。爸爸說我們要參加一個很重要的實驗...“
“實驗結(jié)束后我們就能幫助很多人！“右邊的寧雪補充道，天真地笑著，“爸爸說我們是特別的...“
視頻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冰冷的實驗報告：“受試者A(寧嵐)適應良好，準備轉(zhuǎn)移至天空城進行長期觀察；受試者B(寧雪)出現(xiàn)記憶排斥反應，需進行二次神經(jīng)重構(gòu)...“
齊陽強行將寧嵐拉向出口：“沒時間了！整個系統(tǒng)要崩潰了！“
寧嵐最后看了一眼培養(yǎng)艙中的妹妹，突然注意到她手指的輕微抽動——她還活著！
“我們不能丟下他們！“她掙扎著，“那些都是活人！“
“帶不走所有人！“齊陽吼道，同時一個安保人員被突然爆炸的管道擊倒在地。
在混亂中，寧嵐掙脫束縛，沖向控制臺按下一個紅色按鈕。所有培養(yǎng)艙的玻璃同時滑開，藍色液體傾瀉而出。艙內(nèi)的人們像斷了線的木偶般倒下，但寧雪——她睜開了眼睛，與寧嵐四目相對。
“姐...姐？“寧雪的聲音干澀，像是多年未使用過。
寧嵐的世界在這一刻靜止了。二十年的分離，被篡改的記憶，精心構(gòu)建的謊言...所有碎片突然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圖畫。她不是偶然成為記憶設計師的——這是被設計好的人生軌跡，是某個龐大實驗的一部分。
“走！現(xiàn)在！“齊陽一把扛起虛弱的寧雪，另一只手拽著寧嵐向出口狂奔。
他們剛剛沖出大門，身后就傳來一連串爆炸聲。隧道開始坍塌，碎石如雨點般落下。寧嵐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穿梭機的，只記得當艙門關閉，地面在視野中遠去時，寧雪冰涼的手一直緊握著她。
“記憶...都是假的...“寧雪虛弱地說，眼睛卻異常明亮，“天空城...是個巨大的記憶工廠...他們刪除了所有不完美的部分...“
寧嵐看著窗外越來越近的云層，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自己總是感到空虛，為什么那些設計的完美記憶讓她作嘔。因為真實的人生本就應該有缺憾、痛苦和不確定——正是這些不完美的部分構(gòu)成了我們獨一無二的靈魂。
“我們會找出真相。“她輕聲承諾，既是對妹妹，也是對自己，“不管要揭開多少層謊言。“
穿梭機沖破云層，陽光再次灑落。但這一次，寧嵐知道這光芒背后隱藏著多少黑暗。她看向齊陽，后者正專注地監(jiān)測著寧雪的生命體征，臉上是真誠的關切——沒有虛假，沒有設計，只有真實的擔憂。
在這個記憶可以被隨意編輯的世界里，或許真實的情感才是最后的抵抗。寧嵐握緊妹妹的手，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天空城的完美表象下，隱藏著比她想象中更加深邃的黑暗。而現(xiàn)在，她終于有了撕開這層面紗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