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那個酷熱的夏天,西北風卷著黃土撲向林家溝,我的第一聲啼哭撕裂了黏稠燥熱的空氣,卻只換來產(chǎn)婆一聲沉重得仿佛要墜入地心的嘆息:“唉,又是個丫頭片子。”話音未落,窗外便傳來“哐當”一聲刺耳的脆響,像是什么粗糲的土陶玩意兒被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那是我父親林老栓,他新買的土碗,成了我降生人世的第一個祭品。母親在土炕上微弱地呻吟著,汗水浸透了粗布枕巾,眼神空洞地望著被煙熏得黢黑的房梁,那上面掛滿了陳年的蛛網(wǎng)和絕望。
林老栓在門外狠命嘬著他的旱煙鍋,劣質(zhì)煙葉燒出嗆人的藍灰色濃煙,團團裹住他那張被貧苦和風沙刻滿溝壑的臉。那煙霧濃得化不開,如同籠罩在我命運上空的陰霾。
“賠錢貨!”這三個字,成了刻在我童年脊背上的烙印,冰冷而堅硬。
六歲那年,弟弟林棟梁出生了。家里的氣氛陡然一變,仿佛久旱的枯井終于冒出了一點渾濁的水花。父親那張常年被愁苦和暴躁揉皺的臉,難得地舒展了一次,甚至破天荒地摸出幾個銅板,買回一小籃雞蛋。灶房里飄出久違的、勾魂攝魄的油煎香氣。弟弟坐在門檻上,小嘴油亮亮地啃著一個金燦燦的荷包蛋,蛋黃順著他胖乎乎的手腕往下淌。我蹲在離他不遠的泥地上,眼巴巴地望著,喉嚨里像有無數(shù)只小手在抓撓,胃袋空得發(fā)疼。弟弟吃膩了,隨手把啃剩的半個蛋殼丟在地上。那點殘存的誘人蛋白碎屑牢牢黏附在蛋殼邊緣,像磁石吸住了我的目光。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撲過去,像只餓極了的小獸,一把抓起那半片還帶著弟弟體溫和油膩的蛋殼,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舐著上面那點幾乎嘗不出的咸香油花。蛋殼粗糙的邊緣刮得我的舌尖生疼。
“死丫頭!臟不臟!”母親王秀芝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驚惶的顫抖。她枯瘦的手猛地伸過來,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蛋殼。我的“美味”滾落進塵土里。可隨即,一塊硬邦邦的東西被塞進我同樣臟兮兮的小手里。是半塊已經(jīng)長出灰綠色絨毛的玉米面餅子。母親的眼神飛快地掃過灶房門口,確認父親沒往這邊看,才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催促:“快吃了!”那半塊霉餅子卡在我的喉嚨里,又苦又澀,混著泥土腥氣成了我對“食物”最初也是最深刻的記憶。
十二歲那年,一個深秋的傍晚,空氣里彌漫著干草和牲畜糞便混合的臭氣。鄰村的張老歪一跛一跛的,滿臉的橫肉跟著步伐顫動,拎著兩瓶劣質(zhì)的燒酒和一條油汪汪的肥豬肉上了門。父親林老栓那張平時對著我總是陰沉沉的臉,此刻竟堆滿了諂媚的笑,皺紋都擠到了一處,活像一朵干枯的菊花。他搓著粗糙的大手,和張老歪在堂屋里低聲嘀咕著,銅煙鍋里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明滅滅。柴房的門虛掩著,我縮在冰冷的灶臺后面,豎著耳朵,聽著風中飄來的只言片語。
“……丫頭是大了點……可手腳麻利……能干活……”這是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種討價還價的小心翼翼。
“……嗯……能生養(yǎng)就行……彩禮……再加五十斤苞谷面……”張老歪的聲音沙啞粗糲,像砂紙磨過木頭。
“彩禮……牛……”這幾個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我心尖上。他們要拿我換一頭牛!巨大的恐懼瞬間籠罩了我,渾身冰冷,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我猛地縮回柴堆深處,手指死死摳進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縫瞬間塞滿了黑色的泥垢。不行,不能這樣!一個念頭在混沌的腦子里炸開——逃!
我屏住呼吸,像一只受驚的流浪貓,貼著墻根,一點點挪向通往后院的小門。懷里揣著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那是我五年來在村前屋后、溝渠路邊,一顆一顆撿回來的寶貝——整整一百零七顆各色各樣的玻璃珠子。它們在黑暗中碰撞著,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如同我心跳般聲響。這是我唯一的財產(chǎn),也是我渺茫希望的全部寄托。或許……或許能換幾個錢?換一條活路?
趁著父親送張老歪出門的嘈雜聲,我溜出了低矮的后門,一頭扎進后山化不開的夜色里。山風嗚咽著穿過光禿禿的樹枝,如同鬼哭。腳下是嶙峋的亂石和盤踞的荊棘,冰冷的露水瞬間打濕了我的褲腿和破舊的布鞋。恐懼伴著山風的哭號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讓我喘不過氣。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跑,只知道必須離那個家、離那個瘸腿的男人越遠越好。不知跌倒了多少次,臉上、手上被樹枝劃出了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最后筋疲力盡的我蜷縮在一叢半人高的枯黃茅草后面,死死抱著那個裝著玻璃珠的布包,像抱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意識快要被寒冷和恐懼吞噬的邊緣,一道刺眼的手電光柱猛地撕裂了黑暗,直直地打在我臉上。我驚恐地尖叫一聲,下意識地把頭埋進臂彎。
“小雨?林小雨?是你嗎?”一個熟悉而焦急的聲音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驚詫。
我顫抖著抬起頭,逆著刺眼的光線,勉強辨認出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是王老師!村里小學的老師,王明娟。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褲腿上沾滿了泥點,顯然也是剛爬上山來。
“王……王老師?”我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哭腔。
王老師快步走過來蹲下身,手電光移開照亮了她緊蹙的眉頭和眼中的心疼。她一把脫下自己那件舊棉襖,不由分說地裹在我凍得僵硬的身上,帶著體溫的暖意瞬間包圍了我。
“傻孩子!怎么能一個人跑山里來!多危險!”她的聲音嚴厲,卻帶著無法掩飾的后怕和一種讓我鼻子發(fā)酸的暖意。她粗糙但溫暖的手指抹掉我臉上的污痕,動作輕柔。“跟老師回去!天塌下來,老師給你頂著!”
王老師的手寬厚而有力,緊緊攥著我冰冷的小手。她拉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黢黑崎嶇的山路,那刺破黑暗的手電光柱,成了我混沌世界里唯一清晰的路標。回到家時,父親林老栓正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臉黑得像鍋底,母親則縮在墻角,偷偷抹著眼淚。王老師擋在我身前,單薄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燈下卻像一堵無形的墻。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砸在土坯墻上:
“林老栓!現(xiàn)在是新社會!包辦婚姻、買賣人口是犯法的!要坐牢的!”“小雨才十二歲!她必須上學!這是她的權(quán)利!誰也別想剝奪!”“那瘸子的東西,明天一早我親自去退!這親事,我王明娟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不成!”
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硬噎住了,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渾濁的眼睛里兇光閃爍,煙鍋桿捏得死緊。但“坐牢”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終究讓他沒敢像往常一樣暴跳起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剜了一眼王老師,最終只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哼”,重重地磕掉煙鍋里的灰燼,轉(zhuǎn)身鉆進了里屋,把破舊的門板摔得山響。那晚,我蜷縮在冰冷的炕角,聽著母親啜泣和父親的鼾聲,緊緊攥著王老師臨走前塞給我的一個硬邦邦的煮雞蛋,懷里揣著那個裝著玻璃珠的布包,第一次感覺心里有了一點微弱的熱乎氣兒。
王老師的話,成了我灰暗生活中驟然亮起的一盞燈。上學成了我抓住的唯一繩索。然而通向?qū)W校的路,每一步都浸透著汗水和屈辱。家里是指望不上了。學費、書本費,這些對村里其他孩子來說或許只是父母皺皺眉就能解決的事情,對于我來說卻是一座座需要以血肉之軀去翻越的高山。
我開始漫山遍野地“尋寶”。廢棄的農(nóng)藥瓶子、丟棄的銹蝕鐵皮、揉成一團的舊報紙、甚至是別人啃完隨手丟棄的骨頭……所有能換回一分、兩厘錢的東西,都成了我眼中閃閃發(fā)光的希望。我把它們仔細地收集起來,裝在一個破舊的化肥袋子里。村子西頭有個小小的廢品收購站,老板是個精瘦的老頭,姓趙,常年穿著一件油漬麻花的藍布褂子。
第一次拖著幾乎有我半人高的沉重袋子,怯生生地站在廢品站門口時,趙老頭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沒什么溫度,只有長年累月與廢銅爛鐵打交道磨出來的麻木。
“喲,林家丫頭?撿破爛來了?”他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
我漲紅了臉低著頭不敢看他,只把袋子使勁往前推了推,用蚊子般的聲音說:“趙爺爺……您看看……值多少錢?”
袋子里的東西被倒出來,攤在臟污的水泥地上。趙老頭用一根短棍扒拉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他掂量了一下那點銹鐵片,又看了看幾個還算完整的玻璃瓶子,最后目光落在一小捆舊報紙上,慢悠悠地報了個價:“三毛五。”
那點錢,離一個學期的學費還差得遠。我攥著那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手心全是汗,小聲懇求:“趙爺爺……能不能……再多一點?我要攢學費……”
趙老頭沒吭聲,只是又瞥了我一眼,然后彎下腰,從那堆廢品里撿起一個我漏掉的、還算完好的空墨水瓶,隨手扔進旁邊裝玻璃的筐里,這才慢吞吞地又數(shù)出五分錢硬幣,拍在我汗?jié)竦氖中睦铩!澳弥伞!彼麚]揮手,示意我離開。
這五分錢,我知道,這也許就是他能給的最大“照顧”了。
然而,撿廢品這條路遠非坦途。一個夏日的黃昏,天色將暗未暗,空氣里彌漫著干草腐爛的氣息。我遠遠看見谷場角落的破草垛后面,隱隱反射出一小片誘人的金屬光澤。是易拉罐!還是好幾個!我快步跑過去。
剛彎下腰還沒碰到罐子,身后傳來一個粗嘎的聲音:“媽的!哪來的小賊!敢動老子的地盤?”
我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回頭三個流里流氣的半大少年不知何時圍了上來,堵住了去路。為首的是村東頭有名的混混劉二狗,十六七歲年紀,剃著個青皮頭,脖子上掛著一條粗劣的假金鏈子,眼神兇狠地上下打量著我,最后落在我緊緊攥著的、裝著幾個易拉罐的破袋子上。
“嗬!收獲不小啊,小叫花子?”劉二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熏得發(fā)黃的牙,他身后兩個跟班也嘿嘿地怪笑起來,不懷好意地逼近。
“這……這是我撿的!”我鼓起全身勇氣,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下意識地把袋子往身后藏。
“撿的?”劉二狗猛地跨前一步,一把揪住我的衣領,那力道大得幾乎把我提離地面,濃重的汗臭和煙臭味撲面而來。“在老子的地盤上撿的,那就是老子的!”他惡狠狠地咆哮,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你也在老子地盤上,不如你也……”。
恐懼像藤蔓瞬間纏緊了我,幾乎無法呼吸,雙腳雙手只靠本能揮舞,抓傷了了劉二狗的胳膊踢臟了他的褲子“放開我!放開!”我歇斯底里的掙扎
“媽的!小妮子還挺倔!”劉二狗被我掙扎的動作激怒了,揚起他的大手,眼看就要狠狠扇下來,就在那一剎那,不遠處一個尖銳而熟悉的聲音“劉二狗!你給我住手!”是王老師!得救了。她剛給學生補完課回來,正好路過打谷場邊緣。她幾步就沖了過來,瘦削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一把將我從劉二狗手里狠狠拽開,護在自己身后。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眼鏡后面那雙總是溫和的眼睛此刻燃燒著憤怒的火焰,死死盯著劉二狗。
“欺負一個小姑娘,你算什么東西!”王老師的聲音又高又銳,像刀子一樣刮過空氣,“再敢動她一下試試?我現(xiàn)在就去找你爹,再去找派出所!”
劉二狗顯然被王老師的氣勢鎮(zhèn)住了,也忌憚她提到的“派出所”和他爹那根抽斷過好幾根藤條的皮帶。他悻悻地收回手,臉上橫肉抽動了幾下,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了幾句,終究沒敢再動手,對著兩個跟班一揮手:“媽的,晦氣!走!”三人罵罵咧咧地消失在暮色里。
我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心臟還在瘋狂地擂著鼓。王老師轉(zhuǎn)過身,緊緊抓住我冰涼顫抖的肩膀,上下仔細地看:“小雨!傷著沒有?別怕……別怕……有老師在!”她的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卻異常堅定。那晚,她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看著我進去,才轉(zhuǎn)身離開。月光下,她單薄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座沉默的山。
靠著王老師時不時的接濟(有時是幾個本子,有時是偷偷塞給我的舊課本),靠著趙老頭那偶爾多給的幾分錢,靠著我日復一日近乎偏執(zhí)的翻找那些沾滿污垢的廢品,一分一厘地壘起了我的求學之路。那些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日子,那些被嘲笑、被驅(qū)趕、甚至被毆打的瞬間,都像燒紅的烙鐵,在我心上留下焦黑的印記。但這些印記沒有讓我退縮,反而在心底深處燒灼出一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滾燙的念頭——走出去!只有走出去,才能擺脫這泥沼般的命運!高考,成了這絕望深淵里唯一能仰望到的、狹窄卻耀眼的光。
高三的日子,像一張拉滿的弓緊繃得讓人窒息。書本成了我全部的世界,宿舍熄燈后走廊盡頭那盞昏黃搖曳的燈泡是我唯一的戰(zhàn)友。眼睛熬得通紅,手指被凍裂的口子握筆時又被撕開。支撐我的只有王老師笑盈盈的看著我說:“小雨學習這么努力努力,不管結(jié)果怎么樣都是能做大事的性格,相信自己!”
然而,隨著墻上那張倒計時日歷一頁頁被撕去,家里的空氣也一天比一天凝固。林老栓的旱煙抽得更兇了,煙霧繚繞中,他那張陰沉的臉像一塊冰冷的鐵板。母親則變得越發(fā)沉默,眼神躲閃,偶爾看向我,里面交織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擔憂和一種近乎認命的麻木。
終于,那根弦還是繃斷了。
高考前一天,燥熱的空氣里仿佛漂浮著看不見的油星,一點就著。晚飯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苞谷糊糊,飯桌上死寂一片,只有吸溜糊糊和筷子碰碗沿的單調(diào)聲響。父親突然重重地放下碗,那聲響像塊石頭砸在凝滯的空氣里。他直勾勾地盯著我,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兒個,不準去!”
我僵住了。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血液都沖到了頭頂。我抬起頭,迎上父親那不容商量的目光,“高考?考個屁!”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叮當亂跳,稀糊糊濺了出來。“女娃子讀那么多書頂個屁用?白費錢糧!老李家在鎮(zhèn)上開的飯館缺個洗盤子的,都說好了!一個月八十塊!現(xiàn)錢!你一會就跟我過去!”
八十塊。原來在他心里,我十二年的寒窗苦讀,豁出命去撿破爛攢下的每一分錢,拼盡全力的掙扎和夢想,就值這區(qū)區(qū)八十塊!鼻子里有股鐵銹味,燒灼得我眼前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的抖了起來“不去!”我?guī)缀跏撬缓鸪雎暎偷卣酒饋恚瑤У沽松砗蟮陌省斑旬敗保拔乙即髮W!”不知道這是怕還是兔子被逼急,積壓了十幾年的委屈、憤怒、不甘,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噴發(fā)出來。
“反了你了!”父親暴怒,額頭上青筋暴跳,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他抄起手邊的旱煙桿,那黃銅煙鍋閃著冰冷的寒光朝我砸了下來!
“老栓!”母親尖叫一聲,猛地撲過來,用身體死死擋在我前面。那沉重的煙鍋桿帶著風聲,狠狠砸在母親瘦弱的肩上,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唔……”母親痛得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卻依然死死地護住我,聲音帶著哭腔哀求:“別打孩子……別打……”
“滾開!”他一把將母親狠狠搡開。母親踉蹌著撞在土灶上,發(fā)出一聲痛呼。就在他親再次舉起煙桿的瞬間,我抓起桌上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用盡全身力氣朝地上砸去!飛濺的碎片劃過我的腳踝,留下幾道細小的血痕,我卻感覺不到疼。我死死瞪著他胸膛劇烈起伏,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兇狠和決絕,他大概被我這近乎瘋狂的舉動震懾住了,舉著煙桿的手僵在半空,我又拿起了一只碗,這次是對著他。林老栓臉上的暴怒凝固了,轉(zhuǎn)而變成一種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大概從未見過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我露出獠牙。
空氣凝固了幾秒,只剩下母親壓抑的啜泣。
最終,父親沒有再動手,他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陰鷙地、死死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恨意和決絕。他什么也沒說,猛地轉(zhuǎn)身,腳步沉重地走進了他和母親的里屋,“砰”地一聲甩上了那扇破舊的木門。沉重的門栓落下,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像一把鎖,也鎖死了我最后一點微弱的僥幸。
那晚,母親含著淚,偷偷塞給我兩個冰冷的煮紅薯。我蜷縮在冰冷的柴房角落,聽著里屋父親如雷的鼾聲和母親壓抑的嘆息,毫無睡意。懷里緊緊抱著明天考試要用的準考證和那支王老師送的舊鋼筆,像抱著兩件稀世的珍寶,又像是抱著兩塊沉重的冰。眼睛死死盯著柴房那扇單薄的、用幾塊破木板釘成的門,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天亮之前,必須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濃稠的黑暗終于透出一絲灰白。我躡手躡腳地挪到門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拉門栓——紋絲不動!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我使勁推了推門板,外面?zhèn)鱽龛F鏈摩擦木頭和銅鎖相撞的冰冷聲響!
他們竟然……真的把我鎖起來了!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我瘋了一樣用肩膀去撞那扇破門,腐朽的木門發(fā)出“砰砰”的悶響,灰塵簌簌落下,卻紋絲不動。我又去扒門縫,試圖從狹窄的縫隙里看清外面那該死的鎖,指甲在粗糙的木頭上刮得生疼,指縫里塞滿了木屑。柴房里只有一把銹跡斑斑的柴刀,我抄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去劈砍門栓的位置。刀刃砍在硬木上,發(fā)出沉悶的“哆哆”聲,只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震得我虎口發(fā)麻,柴刀差點脫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越來越亮,離第一場考試開始的時間越來越近。我癱軟在冰冷的地上,渾身脫力,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咸澀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灰塵,流進嘴里,又咸又苦。難道十幾年的掙扎,就真的斷送在這把冰冷的銅鎖下了?
就在我?guī)缀跻唤^望徹底吞噬,連哭泣的力氣都耗盡的時候,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林小雨!小雨!你在里面嗎?回答我!”是王老師,一定是她早上等不到我去集合點,直接找上門來了!
“王老師!王老師!”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我在里面!門被鎖了!鎖了!”
“鎖了?!”王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怒。“林老栓!開門!你給我開門!聽見沒有!”她用力拍打著柴房的門板,發(fā)出“砰砰”的巨響。
里面?zhèn)鱽砀赣H林老栓被吵醒后含混不清的嘟囔和惱怒的咒罵:“吵什么吵!死丫頭片子考什么考!讓她死了這條心!”
“你混蛋!”王老師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尖利,“你這是毀她前程!是犯法!開門!”她更加用力地捶打,門板劇烈地晃動起來。
里面的父親似乎鐵了心,除了幾聲更響亮的咒罵,再無聲息。
時間在死寂的對抗中飛速流逝。每一秒的沉默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我能想象到王老師在門外急得跳腳的樣子,能想象到第一場考試開考的鈴聲即將無情地響起……
突然,王老師的聲音停止了捶打。柴房外陷入一片寂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是不是放棄了?是不是……走了?
“啊——!”老師沒走,她還在,她遇到危險了么為什么忽然叫了起來,我趴在墻縫上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伴隨著木頭斷裂聲,柴房那扇被我從內(nèi)部劈砍過無數(shù)次的門板竟從門框連接處猛地向內(nèi)爆裂開來!碎裂的木片飛濺,煙塵彌漫!一道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的身影猛地從破開的門洞中踉蹌著沖了進來!
是王老師!她用她單薄的身體,硬生生撞開了這扇囚禁我的門!
她沖得太猛,腳下被門檻絆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撲倒。一塊尖銳的木刺,狠狠扎進了她裸露的腳踝!鮮血幾乎是瞬間就涌了出來,染紅了她灰色的褲腳和腳下的塵土。
“王老師!”我尖叫著撲過去,想要扶她。
“別管我!”王老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瞬間煞白,額頭上冷汗直冒。但她咬著牙,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烈火,死死地盯著聞聲從里屋沖出來又被眼前景象震住的林老栓。
“林老栓!你……你……”她因為劇痛和憤怒,聲音都在發(fā)抖,“你等著!這事沒完!現(xiàn)在!立刻!馬上!讓小雨去考試!要是耽誤了她,我王明娟拼了這條命,也要告得你把牢底坐穿!”
父親被眼前這慘烈的一幕徹底震住了。他看著王老師腳踝上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和不斷涌出的鮮血,又看看王老師那雙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睛,再看看破開一個大洞的柴房門……他那張慣常蠻橫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無法掩飾的慌亂和一絲恐懼。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只是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王老師不再看他強忍著劇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快走!小雨!快!老師送你去!”她的聲音嘶啞。
那一刻,我甚至忘記了哭泣。看著王老師腳踝上猙獰的傷口和汩汩涌出的鮮血,看著地上那扇被撞得支離破碎的門板,看著父親那張失魂落魄的臉……一股混雜著悲憤、感激和無窮力量的洪流沖垮了我所有的情緒。我反手緊緊攙扶住王老師劇烈顫抖的手臂,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她,幾乎是半拖半抱著她,一步一挪地、踉蹌地沖出那間囚籠般的柴房,沖進外面刺眼的天光里。
清晨微涼的空氣帶著自由的辛辣。王老師腳踝上的血滴落在身后塵土飛揚的小路上,我們互相攙扶,跌跌撞撞地奔向村口。王老師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舊二八自行車歪在路邊。她幾乎是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我推上車后座,自己強忍著劇痛,單腳蹬地,瘋狂地踩著踏板。車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劇烈顛簸著。
風在耳邊呼嘯,刮得臉頰生疼。我緊緊抱著王老師瘦削卻滾燙的腰身,感受著她每一次蹬踏時身體的顫抖和壓抑的痛苦喘息。
最終,當那輛哐當作響的自行車像一匹脫力的老馬,歪歪扭扭地沖進縣城一中考場大門時,開考的預備鈴聲正尖銳地劃破緊張的空氣。王老師幾乎是從車座上滾落下來,臉色慘白如紙,腳踝處的血早已浸透了臨時撕下包扎的布條,又洇濕了地面。她一把將我推向考場入口的方向,聲音虛弱得如同游絲,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催促:“快……跑進去……別管我……答題……好好答……”
我最后看了一眼她因劇痛而扭曲卻異常堅定的臉,轉(zhuǎn)身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考場大門狂奔而去。沖進教室的瞬間,鈴響了。
那三天,每一場考試,我都像是在燃燒生命。眼前是密密麻麻的試卷,腦海里卻不斷閃回柴房里令人窒息的黑暗、門板爆裂的巨響、王老師腳踝上刺目的鮮血、父親那張冰冷的臉……鋼筆尖劃過粗糙的試卷紙,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在書寫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走出最后一科考場時,盛夏的烈日白晃晃地刺眼,我站在喧鬧的人群邊緣,看著那些被父母簇擁著關切詢問的同學,第一次感覺到平靜。沒有狂喜,只有一種從萬丈懸崖邊緣爬上來、劫后余生的麻木與疲憊。命運的風暴暫時停歇,但我知道,腳下的路,才剛剛開始。
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林家溝的那天,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潭,激起了滔天巨浪。信封上鮮紅的大學印章刺痛了父親林老栓的眼睛。他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枯枝般的手指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
“滾!考上大學?你做夢!家里哪來的錢供你?!給老子死了這條心!老李家飯館的工還給你留著呢!”
咆哮聲在低矮的土屋里回蕩,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母親王秀芝縮在灶臺邊,偷偷抹著眼淚,不敢看我,更不敢看暴怒的父親。我沉默地站著,看著那張承載著我全部希望的通知書在父親手里被揉捏得不成樣子,心卻像沉入了冰窖最深處,反而生出一種奇異的平靜。早已料到如此,不是嗎?
我默默地轉(zhuǎn)身,回到那間依舊帶著破門痕跡的柴房,從墻角一個隱秘的鼠洞里,掏出了那個沉甸甸的、洗得發(fā)白的破布包。五年撿廢品攢下的、所有能換錢的寶貝都在里面了。那串被我視若珍寶、曾在后山救過我命的玻璃珠子,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冰冷。我拿起它們,指尖劃過冰涼光滑的表面,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猶豫地,連同包里其他零零碎碎、積攢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財富”——幾塊形狀奇特的銹鐵片、一小卷銅絲、幾個品相完好的舊酒瓶蓋——一股腦地倒進了那個熟悉的、裝著廢品的化肥袋子里。
拖著沉重的袋子再次站在村西廢品站門口時,趙老頭正蹲在陰涼處打盹。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是我,又看了看那個比平時鼓脹許多的袋子,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習慣性地拿起短棍扒拉。
當那串色彩斑斕、足有一百多顆的玻璃珠子滾落出來時,趙老頭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捻起一顆,對著渾濁的天光瞇著眼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
“嘖,”他咂了下嘴,抬起眼皮,目光在我那張平靜得近乎麻木的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丫頭……都賣了?不給自己留點念想?”
我搖搖頭,聲音干澀:“趙爺爺,都算算吧。我等著交學費。”沒有哀求,沒有哭訴,只有一種近乎認命的陳述。
趙老頭沒再說話,低下頭,異常仔細地分揀著袋子里的東西,動作比以往慢了很多。最后,他報了一個數(shù)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幾乎是我估算價值的兩倍。他把一沓厚厚的、沾著油污的零錢鄭重地塞到我手里,厚厚一沓,沉甸甸的。
“拿著”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渾濁沙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路……不好走,但得走。走吧。”
我攥著那沓浸透著汗水和污垢的錢,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沒有道謝,只是深深看了趙老頭一眼,然后轉(zhuǎn)身,一步一步,離開了那個彌漫著鐵銹和腐爛氣味的廢品站。身后,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孤獨而執(zhí)拗的傷疤,刻在故鄉(xiāng)貧瘠的土地上。
踏進省城師范大學那間編號407的四人宿舍時,一股混合著淡淡香水、新書本和某種昂貴水果清甜的氣息撲面而來,與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和帆布包散發(fā)出的、屬于塵土和汗水的味道格格不入。靠窗的兩個下鋪已經(jīng)鋪好了嶄新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床單被罩,掛著精致的蚊帳。一個穿著粉色蕾絲睡裙、正對著小鏡子仔細涂口紅的女生聞聲轉(zhuǎn)過頭,看到我,眉頭立刻嫌惡地皺了起來,像看到了什么不潔的東西。她是吳薇薇,后來我知道她父親是個不小的老板。
“喲,這位是?”她紅唇微啟,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刻意的高傲和審視。
“林小雨。”我盡量平靜地回答,目光掃過僅剩的那個靠門的上鋪,那里光禿禿的,只有一張裸露的木板床板。
“林小雨?”另一個聲音插進來,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穿著緊身牛仔褲、頭發(fā)挑染成幾縷金色的陳麗莎,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對面下鋪翻時尚雜志,聞言抬起頭,挑剔的目光像X光一樣把我從頭掃到腳,最后落在我腳上那雙洗得發(fā)黃、邊緣開膠的帆布鞋上。“嘖,鄉(xiāng)下來的吧?味兒可真沖!這宿舍還能住人嗎?”她夸張地用雜志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氣。
我的臉瞬間燒了起來,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破舊的帆布包帶子。靠墻最后一個上鋪的床簾動了一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很文靜的女生探出頭,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聲說:“我叫劉雅……那個……你睡那邊上鋪吧。”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吳薇薇和陳麗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隨即又縮了回去。
狹小的宿舍里,空氣仿佛凝固了。吳薇薇撇撇嘴,不再看我,對著鏡子繼續(xù)欣賞自己的紅唇。陳麗莎則發(fā)出一聲嗤笑,重新翻起了雜志。
大學的生活,在學業(yè)的重壓和宿舍冰冷的氛圍中展開。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像陀螺一樣瘋狂旋轉(zhuǎn)。清晨天不亮就爬起來,騎著那輛吱嘎作響的二手自行車穿過冷清的校園去食堂幫工,換取一天兩頓最便宜的饅頭稀飯;中午別人休息,我匆匆啃個冷饅頭就趕往圖書館整理書架;傍晚在嘈雜的快餐店后廚洗堆積如山的油膩碗碟,雙手被洗滌劑泡得發(fā)白起皺;周末更是輾轉(zhuǎn)于家教和商場促銷之間,一站就是七八個小時。睡眠成了最奢侈的東西,只有在圖書館角落打盹的片刻,或是在深夜打工歸來的疲憊中才能短暫擁有。
即便如此,生活的窘迫依然如影隨形,像一道道無形的鞭痕,抽打在我脆弱的自尊上。那些痕跡,在吳薇薇和陳麗莎眼中,成了她們優(yōu)越感最好的注腳和取樂的源泉。
“哎,林小雨,你這件外套……穿了有三年了吧?顏色都洗得發(fā)白了,嘖嘖,真省錢。”陳麗莎捏著鼻子,用手指嫌棄地挑起我掛在床邊椅子上的舊外套。
“人家這叫環(huán)保!懂不懂啊?”吳薇薇一邊往臉上拍著昂貴的精華水,一邊陰陽怪氣地接話,“不過小雨啊,你也稍微注意點嘛,這宿舍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那堆撿來的破瓶子紙殼堆在床底下,招蟑螂老鼠怎么辦?我們可受不了!”她指的是我為了省下垃圾袋錢,收集起來準備周末一起賣掉的一點廢紙和空瓶。
在一個深秋的下午,輔導員通知申請助學金的同學去辦公室交貧困證明。我拿著蓋著鮮紅公章的證明信,像捧著救命稻草一樣回到宿舍,準備仔細收好。剛推開門,就看到吳薇薇和陳麗莎正湊在一起,翻看我的東西——那本夾著證明信的舊筆記本被攤開在桌上!
“你們干什么!”我沖過去,又驚又怒。
“喲,急什么呀?”陳麗莎非但沒收斂,反而一把抽出那張薄薄的證明信,夸張地抖開,大聲念起來,“‘茲證明我村村民林小雨家庭極度困難……父親林老栓……務農(nóng)……年收入不足……’嘖嘖嘖!”她發(fā)出刺耳的嘲笑聲,“年收入不足兩千?天吶!還不夠我買條裙子的零頭!這也太窮了吧?窮鬼也配跟我們住一起?也配來上大學?”
屈辱像滾燙的巖漿,瞬間沖上我的頭頂!我撲過去想搶回那張紙:“還給我!”
“還你?”吳薇薇在一旁抱著手臂,冷笑著,“看著就晦氣!”她突然伸手,和陳麗莎一起,一人抓住證明信的一角!
“嘶啦——!”
一聲清脆刺耳的撕裂聲!
那張承載著我卑微希望和無數(shù)尊嚴的紙,在她們涂著漂亮指甲油的手指下,瞬間被撕成了兩半!接著是四半、八半……雪白的碎片像骯臟的紙錢,被她們冷笑著朝我灑來!
“窮鬼!拿著你的破證明滾遠點!”陳麗莎尖刻的聲音像淬毒的針。
碎紙片紛紛揚揚,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聲音,只剩下那刺耳的撕裂聲在腦海中無限回蕩。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風化的石像。周圍的空氣被抽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玻璃渣般的刺痛。她們刺耳的嘲笑聲傳來,眼前只剩下白色碎片。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在宿舍門口響起,凍結(jié)了所有的喧囂:
“你們在干什么?”
我們?nèi)送瑫r猛地轉(zhuǎn)頭。門口站著一位頭發(fā)花白、身材瘦削的老婦人。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卻很整潔的深藍色列寧裝,鼻梁上架著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吳薇薇和陳麗莎臉上瞬間僵住的得意,掃過地上散落的紙屑,最后落在我慘白如紙、死死咬著下唇的臉上。
是周教授。我們教育心理學的主講老師,也是我們系的學術帶頭人,以治學嚴謹、要求嚴格著稱。吳薇薇和陳麗莎囂張的氣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周……周教授……”吳薇薇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試圖解釋,“我們……我們只是……”
“只是什么?”周教授打斷她,聲音依舊平穩(wěn),“撕毀他人證明文件,侮辱同學人格?這就是我們師范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未來教師?”她的目光銳利如刀,刮過兩人瞬間漲紅的臉。
兩人噤若寒蟬,低著頭不敢再吭聲。
周教授不再看她們,目光轉(zhuǎn)向我。那目光里沒有憐憫,沒有同情,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了然。她緩緩走進來,彎下腰,竟親自開始一片一片地撿拾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紙片。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
“林小雨同學,”她一邊撿,一邊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跟我去一趟辦公室。”
我像個提線木偶,麻木地跟著周教授走出那間令人窒息的宿舍。午后的陽光穿過高大的梧桐樹葉,在校園小徑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周教授走在我前面半步,沉默著。陽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背影,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料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樸素,卻自有一種不容褻瀆的尊嚴。
到了她位于文學院頂樓那間堆滿書籍、光線略顯昏暗的辦公室,周教授示意我坐下。她自己則走到窗邊,背對著我,似乎在看著窗外校園的景色。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只有桌上一個老式座鐘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答”聲。
良久,她才緩緩轉(zhuǎn)過身。她沒有看我,而是慢慢卷起了自己左臂那略顯寬大的深藍色衣袖。布料摩擦發(fā)出細微的聲響。當衣袖卷至手肘上方時,她將手臂伸到了我面前。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
在那蒼老、布滿皺紋和淡褐色老年斑的手臂內(nèi)側(cè),赫然蜿蜒著幾道極其猙獰的疤痕!那疤痕交錯扭曲,呈現(xiàn)出一種陳舊的、與周圍皮膚截然不同的暗紅色,像幾條丑陋的蜈蚣緊緊吸附在上面。疤痕的邊緣凹凸不平,顯然曾經(jīng)是極深的傷口愈合后留下的增生。在下午斜射的光線下,那疤痕顯得格外刺目,觸目驚心!
“看到了嗎?”周教授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她的目光落在那可怖的疤痕上,眼神深邃得像不見底的古井。“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大概……還要早幾年。家里不好,父母都被帶走了。為了活下去,我去撿煤核,去翻垃圾堆,去干所有最臟最累、別人瞧不上的活兒。”
她的語調(diào)平淡,卻字字千鈞,砸在我心上。她頓了頓,目光終于抬起,透過厚厚的鏡片,直直地看向我,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奇異的光芒,仿佛穿越了數(shù)十年的時光塵埃。
“我撿過別人吃剩的、餿掉的窩頭,被野狗追著咬,腿上現(xiàn)在還有牙印;也撿過玻璃瓶子,被地痞流氓搶,被打得頭破血流……手上、胳膊上,被碎玻璃劃破的口子數(shù)不清。”她輕輕撫摸著那幾道最猙獰的疤痕,“這幾道最深的,是被人用燒紅的火鉗燙的……就因為我撿了他們地盤上的幾塊廢鐵皮。”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然后又猛地被投入滾燙的巖漿!我死死盯著那手臂上無聲訴說著無盡苦難的烙印,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沖垮了我強撐的堤壩。原來……原來王老師不是孤例!原來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上,還有前輩淌過更深的血河!
“玻璃渣子,硌腳,割肉,疼。”周教授放下衣袖,遮住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動作從容而平靜,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的一點塵埃。她的目光重新變得溫和而堅定,像冬夜里的篝火,靜靜地燃燒著。“但是,林小雨,”她叫我的名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清晰有力,“你要記住,嚼過玻璃渣的人,胃是鐵打的。咽下過最深的屈辱,嘗過最苦的滋味,熬過來,你骨子里的韌性,就比任何人都強!”
她走到我面前,瘦削的手輕輕按在我因為極力壓抑情緒而微微顫抖的肩膀上。那手掌并不寬厚,甚至有些嶙峋,卻帶著一種千鈞般沉甸甸的力量和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直抵我冰冷的心底。
“憤怒是好的,它能讓你活下去。”她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在我的靈魂上,“但別讓它燒毀你自己。把它煉成你的骨頭,你的脊梁!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那些往你身上潑臟水的人,讓他們成為你向上的梯子!踩過去!站到他們夠不著的地方!讓他們看看,玻璃渣里開出的花,才最不容易凋零!”
“玻璃渣里開出的花……”我喃喃地重復著,眼前模糊了。王老師撞開柴房門的決絕身影,周教授手臂上那猙獰的舊疤,無數(shù)畫面和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股滾燙的熔巖,沖垮了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冰層,也點燃了心底沉寂已久更加熾熱的東西。
周教授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將那些她親手撿起的、被撕碎的貧困證明碎片,一片一片,仔細地拼湊在辦公桌上,用透明膠帶小心地粘好。那張重新拼合的證明信,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痕,像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地圖。她把它鄭重地放進一個干凈的牛皮紙文件袋里,遞給我。
“拿著,該申請的,光明正大地去申請。”她的眼神平靜而有力
四年光陰,在圖書館永不熄滅的燈光下,在快餐店后廚彌漫的油煙里,在宿舍角落那張狹窄書桌的方寸之間,無聲而迅疾地流淌而過。那些被撕碎的紙片,最終被我用最廉價的透明膠帶,笨拙而固執(zhí)地重新拼合、壓平,小心地裝進了一個硬紙板文件夾里。它就放在我書桌最顯眼的位置,像一面無聲的旗幟,也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疤,時刻提醒著我出發(fā)的地方和必須抵達的遠方。
周教授成了我精神上最堅實的燈塔。她的辦公室成了我的避難所和加油站。每當我被繁重的課業(yè)壓得喘不過氣,被兼職的疲憊拖垮身體,或者僅僅是因為吳薇薇、陳麗莎們有意無意的譏誚眼神而感到窒息時,總會不自覺地走到那扇熟悉的舊木門前。不需要太多言語,有時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看她伏案疾書的側(cè)影,看她書架上那些被翻閱得卷了邊的厚重典籍,感受著那方寸之地彌漫的、沉靜而堅韌的力量,心就能奇跡般地安定下來。
“嚼過玻璃渣的人,胃是鐵打的。”這句話,成了我四年間默念過無數(shù)次的咒語和盔甲。它支撐著我在拿到國家獎學金時,平靜地迎向吳薇薇眼中那難以掩飾的嫉妒,支撐著我在畢業(yè)典禮上,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代表發(fā)言時,坦然掠過臺下陳麗莎撇著嘴的不屑一顧的表情。
走出那所承載了我所有血淚與蛻變的象牙塔,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那條看起來更為荊棘密布的路——成為一名公益律師。沒有選擇光鮮亮麗的商業(yè)律所,而是走進了掛著一塊略顯陳舊、卻字字千鈞的“法律援助中心”牌子的地方。這里的空氣里彌漫著紙張、舊書柜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焦慮氣息。辦公桌老舊,椅子吱呀作響,案卷堆積如山,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壓著底層民眾的苦難與掙扎。
十年三千六百多個日夜,在堆積如山的卷宗里翻閱,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奔波,在莊嚴肅穆卻又時常暗流洶涌的法庭上激辯。我從一個初出茅廬、面對對方律師咄咄逼問還會手心冒汗的實習律師,變成了中心里專啃“硬骨頭”案子的林律師。臉上褪去了青澀,多了風霜刻下的冷靜線條,眼神卻比當年更加銳利和堅定。那被撕碎的貧困證明,早已被精心裝裱,懸掛在我辦公室最顯眼的墻壁上,像一枚獨特的勛章,無聲訴說著力量與來處。
又一個案子塵埃落定。這一次,我的委托人是一位來自偏遠山村的年輕婦女,李秀英。她被酗酒成性的丈夫常年家暴,肋骨斷過,身上布滿了新舊交疊的淤青和煙頭燙傷的疤痕。最后一次,僅僅因為她做的菜“鹽放多了”,那個男人就抄起搟面杖,將她打得脾臟破裂,差點死在送醫(yī)的路上。案子本身證據(jù)確鑿,但過程卻異常艱難。男方的家族在村里頗有勢力,不斷威脅、恐嚇李秀英撤回起訴,甚至找到中心來鬧事,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對方的辯護律師更是巧舌如簧,試圖將暴行扭曲成“家庭糾紛”、“夫妻口角引發(fā)的意外”,甚至暗示李秀英本身也有“過錯”。
法庭上,我據(jù)理力爭,一條條駁斥對方荒謬的論調(diào),用冰冷的醫(yī)學報告和鄰居們顫抖著簽下的證詞,還原著血淋淋的真相。當最終,法官的法槌落下,宣告被告人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時,旁聽席上,李秀英那一直低著頭身體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母親,終于捂著臉,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聲里,是積壓了太久的恐懼和終于看到一絲曙光的宣泄。李秀英本人則癱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死死抓著我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里,一遍遍無聲地說著“謝謝”。
走出市中級人民法院那棟巍峨?yún)s冰冷的大樓時,已是傍晚。鉛灰色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密的雨絲,帶著早春特有的寒意。冰冷的雨點無聲地落在我的身上,打濕了我那身價值不菲、象征著職業(yè)身份的深灰色羊絨西裝。寒意透過布料,絲絲縷縷地滲入肌膚,我卻渾然不覺。心頭縈繞的,是李秀英母親那絕望的哭聲,是對方律師最后那不甘而怨毒的眼神,還有……那個施暴者在被法警帶走前,隔著人群,朝我投來的、那充滿恨意的一瞥。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悔意,只有一種被冒犯、被“忤逆”的狂怒,像極了二十多年前,林家溝那個昏暗的傍晚,父親林老栓舉起旱煙桿時眼中燃燒的火焰。
“女人讀再多書也是賠錢貨!管閑事的下賤胚子!”被告席上那男人被法警押解離開前,那充滿恨意和鄙夷的咒罵聲,再次清晰地回響在耳邊。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塵封的記憶上。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畫面——六歲時舔舐的蛋殼碎屑、十二歲柴房門外冰冷的銅鎖、大學宿舍里漫天飛舞的貧困證明碎片——瞬間翻涌上來,帶著陳舊的、令人窒息的苦味。
我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碰到西裝內(nèi)袋里那支冰冷而堅硬的物件。那是王老師當年踹開柴房門、把我從囚籠里拉出來后,塞進我手里的舊鋼筆。筆帽頂端早已磨得光滑,露出底下黃銅的原色。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傳來,像一劑強效的鎮(zhèn)靜劑,瞬間撫平了心湖的波瀾。我深深吸了一口濕潤而微涼的空氣,混雜著城市塵埃和初春雨水的味道涌入肺腑,沖散了心頭的滯悶。
就在這時,頭頂?shù)挠杲z驟然消失了。一把傘,靜靜地撐在了我的上方,隔絕了飄落的雨滴。
我微微一怔,側(cè)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龐,帶著明顯的稚氣和風吹日曬留下的粗糙痕跡。是個女孩,看起來最多十八九歲,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外套,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她手里舉著的傘也很舊,深藍色的尼龍布面,邊緣有幾處磨損的小洞,傘骨有一根微微彎曲著。最引人注目的是傘面上印著的大片褪色有些俗氣的碎花圖案。
她似乎有些緊張,眼神怯生生的,卻又亮得驚人,像暗夜里驟然點亮的星辰。她就那樣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不好意思開口,只是固執(zhí)地舉著傘,為我遮擋著這片不大卻足以沾濕衣衫的春雨。
“林……林律師?”她的聲音細細的,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像山澗里怯生生流淌的小溪,“俺……俺在電視上見過您……您幫秀英嫂子打贏了官司……謝謝您!”最后三個字,她說得又快又急,帶著一種發(fā)自肺腑的感激,臉頰也因為激動而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
我看著她,那眼明亮又無比堅定的眼神好像在哪見過。
二十多年前,那個被銅鎖囚禁的絕望清晨,當柴房門被一股決絕的力量轟然撞開,煙塵彌漫中,我王老師的臉。她的發(fā)絲凌亂,鏡片上沾著灰,腳踝處鮮血淋漓,染紅了褲腳和腳下的塵土……可她的眼神,就是這樣的如同磐石般堅定,如同撕裂黑暗的曙光般明亮!那眼神,曾是我在絕望深淵中抓住的唯一繩索。
此刻,在這春雨瀟瀟的法院門口,在這把印著褪色碎花的舊傘下,在這個陌生打工妹清澈的瞳孔里,我無比清晰地,再次看到了那束光。
二十多年的掙扎血淚屈辱與奮斗,二十多年的咬牙前行與永不低頭,仿佛在這一刻,在這雙年輕而熾熱的眼睛里,找到了一個清晰有力的回響。
冰冷的雨絲還在城市的上空飄灑,打濕了街道,也打濕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可我的眼眶,卻無法抑制地,驟然滾燙起來。一股洶涌的熱流,毫無預兆地沖垮了所有的堤防,模糊了眼前那把褪色的碎花傘,模糊了女孩年輕的臉龐,也模糊了這座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冷硬的都市叢林。
我微微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洶涌的淚意強行壓回胸腔深處。再低下頭時,臉上已揚起一個溫和而鄭重的笑容。我伸出手,輕輕接過了女孩手中那把有些破舊、卻在此刻顯得無比珍貴的碎花傘。
傘柄冰涼,帶著她手心的余溫。
“謝謝你的傘。”我的聲音有些微啞,卻異常清晰,“雨有點涼,我們一起走一段?”
女孩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一個受寵若驚的笑容,用力地點了點頭:“嗯!”
細雨如織,無聲地落在傘面上,發(fā)出細密的沙沙聲。我撐著這把承載著陌生人善意的舊傘,和這個眼神明亮的女孩并肩走下法院高高的臺階。腳步踏在濕漉漉的地磚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前方,城市的霓虹在雨霧中暈染開一片迷離的光海,車流如織,匯成一條條流動的光河。
道路漫長,布滿荊棘與未知的溝壑,雨也未曾停歇。但我知道,總會有光,穿透厚重的云層,照亮前行的方向。無論是二十多年前那奮力撞開腐朽門板的決絕身影,還是此刻身邊這把樸素卻堅定的碎花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