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突然在宮中設宴,官家小姐皆可前去,上一世陸昭茗是在十七歲后才從邊疆的將軍府回到京城的。
景家滿門皆為武將,自宣武帝一朝起,大房二房便世代戍守邊關,鐵甲銀槍下護得山河無恙。
那綿延千里的邊防線,浸染著景家男兒的熱血,城墻上斑駁的箭痕,皆是他們忠勇的見證。然而新帝初立,風云驟變——太子弒君篡位改元初文。
這位多疑的帝王總覺景家效命先帝多年,于自己而言如芒在背,生怕哪天便揭竿而起,推翻他這不義之位。
自此,初文帝便開始處心積慮地削弱景家勢力,先是以各種莫須有的罪名收回精銳兵權,又將駐守要地的景家軍一次次調往苦寒偏遠之地。
昔日威震邊疆的景家鐵騎,在一道道詔令下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只能落魄的回到京城,做個閑散官家。
到最后,偌大的景家,唯有陸昭茗的表哥還攥著些許殘兵,困守在那被朝廷孤立的小城池。
可即便如此,初文帝仍不肯罷休,那雙藏在龍袍下的手,始終緊握著屠刀,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落下。
終于,他默許了趙驍對景家的構陷。一夜之間,通敵叛國的罪名如烏云般籠罩景家。抄家的旨意傳來時,邊關的寒風都似在嗚咽。
曾經金戈鐵馬的將門,滿門忠烈血染黃沙,而這一切的幕后黑手,正是端坐于九重宮闕之上,那個心懷猜忌的初文帝。
十日前,宮中赴宴的帖子便已悄然送至陸府,本該第一時間知曉消息的她,卻被蒙在鼓里。
劉氏作為尚書府當家主母,心思陰鷙,為了捧自己女兒陸書瑤上位,哪會放過這般磋磨棄女的機會?
她暗中授意下人封鎖消息,只盼著陸昭茗在皇后宴上遲到,惹得鳳顏不悅,最好能因此失了圣心。
可劉氏算盤打得雖好,卻低估了陸府內錯綜復雜的關系。
她能管住自己院里的丫鬟婆子,卻堵不住二房、三房的悠悠之口。這兩房在尚書府中寄人籬下多年,平日里受盡劉氏欺壓,早對其恨之入骨。
如今陸昭茗歸來,于她們而言,正是打破劉氏霸權的契機。她們眼巴巴盼著陸昭茗與劉氏斗得兩敗俱傷,好趁機在陸府站穩腳跟。
于是,消息如春日野火,借著各房丫鬟的閑言碎語,迅速在府中蔓延開來。
那些被劉氏嚴防死守的秘密,終究還是傳到了陸昭茗耳中。
這點手段罷了,能有什么影響?
宴會這日,陸昭茗并未將自己打扮得繁瑣累贅。
她身著一襲淺藍色衣裙,衣身以極細的銀線繡著纏枝海棠,花瓣舒展間,似有淡淡暗香流轉。頭上僅簪了一支素白絹花步搖,垂墜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悠悠晃動,添了幾分靈動。
這一身裝扮看似樸素,可她身上那股子清冷氣質,恰似一汪幽潭,將衣裳襯得仿佛披了月華,華麗得含蓄又奪目。
“四妹妹怎么還不來?莫不是睡過了頭吧?三妹妹,我們先走吧。”
陸書瑤粉面含嗔,眼波卻藏著促狹。她明知劉氏特意瞞了陸昭茗宴會的事,篤定她今日沒法同去皇宮,可仍要做出這副著急催促的樣子,生怕夜長夢多。
陸書柔和張氏一樣生得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眉眼彎彎,如春日新柳般溫婉。性子也同模樣般柔和友善,此時被陸書瑤催促,卻還是輕聲勸:“二姐姐,再等等吧。”
她素白的裙裾隨著輕移的步子微動,說話時,連垂在胸前的珠鏈都跟著輕輕晃動。
陸書瑤白了她一眼,最煩陸書柔這嬌嬌弱弱、人畜無害的樣子。不管在何處,眾人總愛捧著這副柔柔弱弱的性子,好似她才是最該被疼惜的。
可自己明明是嫡女,卻長期被壓一頭,這種滋味實在難受。如今陸昭茗來了,她便想把這兩人都踩在身下,好叫眾人瞧瞧,誰才該是陸府最出挑的姑娘。
正說著,陸昭茗到了前廳。她一襲淺藍身影,步子不疾不徐,似帶著月光的清輝。
“二姐姐,三姐姐,久等了。”她福身行禮,姿態端方,如松間明月。
陸書瑤立刻譏諷:“喲,我說四妹妹今個怎么來的這么晚,原來是一心都用在打扮上了。”話語里的酸意,像浸了醋的針,直戳過來。
陸昭茗淺淺一笑,笑意清淺卻明亮,像春日湖面的粼粼波光,表示自己絲毫不計較。
這倒讓陸書瑤有些不知所措:“走吧,四妹妹。”
陸昭茗如今身體里的靈魂,早已是二十幾歲的心智,哪會把這些計較放在心上。
陸書瑤在她面前,不過是個十幾歲、沒真正經歷過宅斗打磨的小妮子,她犯得著跟這樣的小姑娘置氣嗎?犯不著,也懶得。
陸書瑤望著陸昭茗施施然邁進皇宮的身影,只覺滿心的算計都落了空,酸澀與不甘在心底翻涌成潮。
明明該是十拿九穩的局——母親刻意瞞下帖子,陸昭茗這鄉下來的野丫頭,怎么會知曉宴會的消息?
她本該像只無頭蒼蠅,要么錯過時辰被宮門拒之門外,淪為京中貴女茶余飯后的笑柄;要么慌慌張張趕來,在眾人盛裝華服間像塊粗陋的補丁,叫皇后娘娘嫌惡,叫滿宮賓客鄙夷。
可眼下,陸昭茗身著素凈卻精致的淺藍色衣裙,發間絹花步搖隨步輕晃,清冷氣質硬生生把樸素衣裳襯得華貴,從容行禮時,連皇后娘娘都多看了兩眼。
她攥緊帕子,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這和她日夜盤算的劇本天差地別,那些等著看陸昭茗出丑的心思,全被碾得稀碎。
滿心的得意算盤,怎么就被陸昭茗輕輕巧巧破了?究竟是哪個環節漏了風,讓這野丫頭得了消息,還能這般風光亮相?
皇后娘娘坐在高位上,身著的衣衫主體為紅色長袍,領口和袖口飾有毛絨,保暖且增添華麗感。襯得皇后娘娘面容艷麗如盛放牡丹,端的是母儀天下的雍容華貴。
“今日只是一頓小小宴會,諸位都是官家小姐,不必拘束,開宴!”
“謝皇后娘娘恩賞。”
隨著一道道菜被宮女們端上來,皇后娘娘玉指輕叩案幾,忽而笑道:“只有舞和酒菜,沒有伴奏,真真是掃興啊。”
陸書瑤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裙角珠串簌簌輕響。
她為了能在這場宮宴大展風頭,提前三日便把古箏曲譜磨得滾瓜爛熟,連指尖按弦的力道都對著銅鏡練了百遍:“皇后娘娘,臣女略懂些古箏小曲,不知皇后娘娘能否給臣女個機會,讓臣女彈來給您聽。”
話尾上揚,藏著志在必得的雀躍,眼角余光還掃向陸昭茗所在的席位,藏著幾分得意算計。
皇后點了點頭,護甲在檀木扶手上輕點:“哦?尚書家二小姐?那本宮就洗耳恭聽了。”
說罷命人抬上來一架紫檀古箏,琴身描金繪著游龍戲珠,擺在殿中如一方流動的金潭。
宮殿中央,陸書瑤坐在紫檀木箏前。十二根冰弦在她腕間流轉生韻,皓腕輕揚時,銀鐲與云紋甲片相撞,落出細碎清音。
指尖掠過雁柱,《漢宮秋月》的曲調如清泉漫過青石,纏纏綿綿淌過雕花欄桿,把深宮秋意揉進音符里。
她垂眸時,額間珍珠墜子隨動作輕晃,映得眉眼愈發楚楚,活脫脫一副才女做派。
一曲畢,不少人忙不迭恭維。
“這尚書家二小姐果然是不一樣,我早就聽說陸家大房三個女兒,就屬她最出色!”
“是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像她那個名頭上的嫡妹,雖是縣主……”后半句含糊在笑里,卻叫人聽得明白。
皇后體態端莊,頷了頷首,夸獎道:“陸二小姐此曲彈得甚好,賞纏枝金步搖一對。”
陸書瑤忙福身,眼角卻瞥向陸昭茗,脆生生推拒道:“娘娘謬贊,我四妹為了這次宮宴提前準備了好幾日,她說不定還有更好的要呈現給娘娘,不如讓我四妹也展示一下。”
這話分明是劉氏教的,她覺著陸昭茗就算今日僥幸知了宴會的消息,也定不會有什么上得了臺面的才藝拿出來。
畢竟一個鄉下來的棄女,懂什么?
陸書瑤自己哪有這彎彎繞繞的心思,可她學得有模有樣,眼波里盡是等著看笑話的促狹。
皇后的視線便悠悠落在了陸昭茗的身上,鳳目微抬,珠翠輕晃:“陸四小姐,你可有什么擅長的要給大家看看嗎?”
陸昭茗起身行了個禮,廣袖輕垂如流云:“回皇后娘娘的話,臣女此次并沒有提前準備什么,不過臣女平日喜好看書作詞,不如娘娘就讓臣女為您做一首詩。”
語調不疾不徐,像是說的再尋常不過的事,可落在旁人耳里,卻炸開了鍋。
周圍頓時一片嘩然,議論聲嗡嗡響起。
“什么作詩?我看是這陸四小姐根本不把娘娘放在眼里,臨時抓瞎什么都拿不出來,才拿作詩當幌子!”
“我看啊,她連詩都作不出像樣的,定是不如那陸二小姐,今日可要鬧笑話咯……”
“可不是嘛,什么縣主,到底是鄉下來的,能看過多少書啊!”
陸書瑤垂眸掩住笑,心里把陸昭茗罵了千百遍,只盼著她當眾出丑,好叫自己狠狠壓這鄉下丫頭一頭,也叫眾人瞧瞧,誰才配在陸府拔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