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檢查結果的陰影籠罩了我整整一周。

周三下午門診結束后，我獨自坐在醫院后花園的長椅上，反復翻看主治醫生發來的最新報告。紙上的醫學術語冰冷刺骨——“病灶擴大““耐藥性增強““建議調整治療方案“。每個詞背后都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顏曉夏？“

我猛地合上文件夾。程澈站在三米開外，懷里抱著幾本厚重的醫學書，陽光透過梧桐葉在他肩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你怎么在這里？“我迅速調整表情，希望他沒看到我剛才的失態。

“還書。“他晃了晃手中的書籍，《臨床皮膚病學》的書脊已經有些磨損，“順便...想請教你幾個問題。“

他在長椅另一端坐下，保持著禮貌距離，但目光卻落在我緊攥的文件夾上。“你看起來...不太好。“

“只是有點累。“我勉強笑了笑，“什么問題？“

程澈沒有立即回答。他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柔和卻不容躲閃，像能看透我所有偽裝。這種被完全注視的感覺讓我喉嚨發緊。

“你知道嗎，“他突然說，“我們學校天文臺今晚對外開放，觀測仙女座星系。“

“什么？“

“我聽說，“他輕輕抽走我手中的文件夾，動作自然得讓我來不及反應，“看星星是最好的減壓方式。宇宙那么浩瀚，會讓所有煩惱都顯得很渺小。“

文件夾被他穩妥地放進我的包里，不容拒絕。“門診結束了對吧？我請你吃晚飯，然后我們去天文臺。“

“程澈，我不—“

“就當是醫學顧問的福利。“他眨眨眼，“而且我真的需要請教你幾個專業問題，關于APP用戶反饋的新情況。“

他的堅持中有種奇異的溫柔，讓我筑起的防線不知不覺松動。最終我點點頭，跟著他走向校門，甚至沒注意到自己何時把沉重的背包交到了他肩上。

晚飯在一家安靜的日料店。程澈熟練地點了鰻魚飯和茶碗蒸，都是容易消化的食物。

“你最近肯定沒好好吃飯，“他把熱毛巾推到我面前，“醫學生的通病。“

熱氣蒸騰中，我的眼眶突然有些發酸。他是怎么知道的？連林妙妙都沒注意到我這周幾乎只靠面包和咖啡度日。

鰻魚飯上來后，程澈真的開始討論APP問題。原來有用戶反映，系統無法準確識別深色皮膚上的紅斑和疹子。

“算法存在膚色偏見，“他皺眉戳著一塊壽司，“訓練數據集中白人樣本占比太大。“

我放下筷子：“這是個普遍問題。連醫學教材都缺乏多樣化的皮膚病案例照片。“

“所以我想到一個解決方案，“程澈眼睛亮起來，“能不能請你幫忙收集不同膚色的病例照片？當然，會完全匿名處理。“

談到專業領域，我逐漸放松下來，甚至主動補充了幾個臨床診斷中的注意事項。程澈認真記筆記的樣子讓人心動——眉頭微蹙，時不時咬一下筆帽，遇到關鍵點會小聲重復確認。

“你真是天才！“聽到我提出的一個鑒別方法時，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這個思路完全可以轉化成算法邏輯！“

他的手掌溫暖干燥，觸碰的瞬間，一股微小的電流似乎從接觸點蔓延至全身。我們同時僵住，他迅速松開手，耳尖泛紅，假裝咳嗽幾聲低頭猛扒了幾口飯。

飯后步行到天文臺的路上，暮色已深。程澈走在靠近馬路的一側，不時用手虛護在我身后，像怕我跌倒。這種老派的紳士舉動與他年輕的面容形成有趣反差。

“你經常來這里嗎？“我問。

“嗯，“他仰頭看向漸暗的天空，“小時候我爸...經常出差，我媽就帶我來這里認星座。“他的聲音在提到家人時微妙地變化了，“后來她去世了，我就自己來。“

路燈下，他側臉的輪廓突然顯得格外孤獨。我想說些什么，卻最終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他轉頭微笑，眼中有亮晶晶的東西一閃而過。

天文臺頂層的圓頂已經打開，巨大的望遠鏡指向夜空。因為是工作日，觀眾不多，我們得以輪流觀察今晚的主角——仙女座M31星系。

“那是250萬年前發出的光。“程澈站在我身后指導調整焦距，聲音近在耳畔，“當我們看到它時，它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望遠鏡中，那個模糊的光斑顯得如此遙遠又脆弱。程澈說得對，在宇宙尺度下，所有煩惱都變得微不足道。母親的病、家里的債務、未來的迷茫...此刻都融化在那片星光中。

“輪到我了。“程澈輕聲說。我讓出位置，卻在轉身時絆到支架。他迅速扶住我的腰穩住平衡，我們瞬間近得能數清彼此的睫毛。

時間仿佛靜止。他的瞳孔在暗處放大，呼吸拂過我額前的碎發。某種無形的引力拉扯著我們靠近，再靠近...

“下一位觀眾請準備。“工作人員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們觸電般分開。程澈慌亂地推了推眼鏡，假裝對望遠鏡的型號產生濃厚興趣。而我則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心跳聲大得仿佛整個天文臺都能聽見。

回程的公交車上，我們默契地保持著安全距離，各自望向窗外。但每當車輛轉彎，他的肩膀就會輕輕撞上我的，引發一陣隱秘的心跳加速。

“謝謝你，“下車時我終于打破沉默，“今晚...我很開心。“

程澈的眼睛在路燈下閃閃發亮：“隨時效勞，顏醫生。“

宿舍樓下分別時，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紙袋：“給你。張教授推薦的安神茶，對睡眠有幫助。“

我接過袋子，指尖相觸的瞬間，一陣刺耳的喇叭聲突然響起。一輛黑色奔馳停在路邊，車窗降下，露出一張與程澈有幾分相似卻嚴肅得多的面孔。

“爸？“程澈的表情瞬間凝固。

程建國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那種評估商品般的眼神讓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上車，“他對程澈說，“有事商量。“

程澈站著沒動：“我在送朋友回宿舍。“

“朋友？“程建國意味深長地重復，視線掃過我洗得發白的帆布包和開膠的鞋尖，“我等你五分鐘。“

車窗升起，將我們隔絕在外。空氣瞬間變得沉重。

“你先回去吧，“程澈低聲說，“明天我再找你討論APP的事。“

我點點頭，轉身要走，卻被他輕輕拉住手腕：“等等。“他當著父親的面，鄭重地幫我整理好歪斜的衣領，“晚安，顏曉夏。“

這個刻意放慢的動作像是一個宣言。我紅著臉快步離開，卻仍聽到身后傳來程建國冰冷的聲音：“這就是你最近總往醫學院跑的原因？一個普通家庭的女孩？“

“她不是'普通家庭的女孩'，“程澈的聲音罕見地強硬，“她是醫學院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我項目的重要合作伙伴。“

“別天真了。你以為她看中的是什么？“

我加快腳步，不敢再聽下去。直到拐過墻角，才靠在墻上大口喘氣。胸口傳來陣陣刺痛，不知是因為跑得太急，還是那些刻薄話語帶來的傷害。

回到宿舍，林妙妙正敷著面膜看劇。“喲，約會回來了？“她促狹地問。

“不是約會。“我機械地反駁，卻無法解釋為什么自己的耳朵還在發燙。

洗漱時，手機震動。程澈的信息：“抱歉。別在意他的話。“

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最終只回了一個“嗯“。放下手機，發現程澈給的安神茶還攥在手里。泡開后，淡淡的薰衣草香彌漫開來，竟真的讓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些。

剛要關燈睡覺，手機又亮了。這次是一張照片——程澈在臺燈下做鬼臉的自拍，背景是一堆攤開的醫學書。配文：“連夜修改膚色識別算法！顏醫生的建議太有用了！“

我忍不住笑了。這個男孩有種神奇的能力，總能在最糟糕的時刻帶來一線陽光。

正要回復，第三條消息跳出來：“對了，周末有空嗎？我妹從國外回來了，想見見傳說中的'皮膚超好的顏醫生'。“

我咬住下唇。見家人...這已經遠遠超出了項目合作的范疇。理智告訴我不該答應，但手指卻不受控制地打出：“好。“

放下手機，我盯著天花板發呆。程澈的世界與我如此不同——豪華轎車、國外留學的妹妹、隨口就能組建技術團隊的能力。而我呢？一個為醫藥費發愁的醫學生，一個連新書包都要猶豫半年的普通女孩。

我們之間橫亙著的，遠不止是兩所學院的距離。

第二天一早，林妙妙舉著手機沖到我床前：“曉夏！你上校園論壇頭條了！“

屏幕上是一張模糊的偷拍照——我和程澈在天文臺并肩而立的背影。標題赫然寫著：《計算機系系草的新獵物？扒一扒那位'碰巧'總出現在程澈身邊的醫學生》。

發帖人“薇薇安“用看似客觀的口吻暗示我處心積慮接近程澈，甚至列出了我們每次見面的時間地點，最后意味深長地提到“某些寒門學子“對程家財富的覬覦。

“這個薇薇安就是李薇吧？“林妙妙翻了個白眼，“追程澈不成，就來抹黑你。“

我麻木地劃著屏幕。帖子下的評論已經分成兩派，有人為我辯護，更多人則在津津樂道地分析我的衣著打扮和“攀高枝的技巧“。

手機震動，是程澈：“看到那個帖子了？別擔心，我在處理。“

五分鐘后，論壇出現了一條新帖——《關于謠言和事實，來自當事人的回應》。程澈用他一貫的直接風格，逐條駁斥了李薇的指控，并附上了我們合作項目的詳細介紹，最后寫道：“顏曉夏同學的專業貢獻值得尊重，而非惡意的揣測。如有進一步誹謗行為，將保留法律追訴權。“

帖子末尾，他出人意料地加了一句：“PS：是我單方面欣賞顏同學，目前仍在努力爭取她的認可。“

林妙妙倒吸一口冷氣：“天啊！這簡直是當眾表白！“

我的臉燒了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手機開始不停震動——同學們發來的詢問、調侃、祝賀...我干脆關了機，把臉埋進枕頭。

那天下午的皮膚科門診，我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遇到程澈的路線。但當我結束最后一個患者，推開通往休息室的門時，他正坐在里面，手里拿著兩杯咖啡。

“躲我？“他遞過一杯，“加奶不加糖，對吧？“

我接過咖啡，不知如何開口。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讓他看起來比平時成熟許多。

“關于那個帖子...“我終于開口。

“都是實話。“他直視我的眼睛，“我確實很欣賞你，也確實還在爭取你的認可。“

咖啡杯突然變得燙手。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程澈，我們不一樣。你父親說得對，我...“

“噓。“他輕輕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著他的眼睛，“聽著，顏曉夏。我父親的人生是他自己的，而我的選擇由我決定。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堅強、最...美好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的拇指輕輕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