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埠中學高三教學樓走廊里的空氣像是凝固的水泥。倒計時牌猩紅的數字“78”在慘白的墻壁上無聲尖叫，每一次呼吸都夾雜著粉筆灰和紙張油墨混合的窒息氣息。窗框老舊變形，關不嚴實，窗外操場翻修工地上傳來的金屬敲打聲便成了持續的、令人牙酸的背景音。

當！當！——鏟斗刮擦土地的聲音。咣啷——！鋼管撞擊的聲音。

這些噪音精準地切割著課堂上每一分鐘的專注力。對于蘇禾來說，它們是灰埠釘在她書桌前的一枚枚鐵釘。

模擬考臨近的壓力像不斷收緊的絞索。午休時分，教室里大半的學生都趴在課桌上昏睡。靠窗角落里，蘇禾卻沒有絲毫睡意。她正用力按壓著自動鉛筆的筆芯，試圖在翻開的《高中政治考點精講》頁邊空白處，塞進一句她之前讀到卻始終無法徹底理解的句子：

“個體在群體壓力下常放棄自我判斷，導致‘沉默的螺旋’扭曲認知……”

窗外工地上又是一陣尖銳的鐵器刮擦聲，像指甲狠狠撓過黑板！

蘇禾握著鉛筆的手指猛地一滑！剛寫出一個扭曲的“沉”字，纖細的鉛芯啪一聲從中折斷了。微小的黑色碎屑濺到了旁邊的筆記上。

她盯著那個斷裂的鉛芯和那行模糊的字跡，一股無名火蹭地竄上心頭。指尖傳來的震感，還帶著剛才那句冰冷的、幾乎磨穿喉骨的斥罵——“你他媽在底下孵蛋呢？！”——如同延遲發作的毒素，順著神經爬上來。

眼前清晰地閃過修車鋪門口泥濘的空地：那雙沾滿油污的勞保鞋、背上如同被強行壓彎的鐵板般繃緊的肌肉線條、那個從黑洞洞門框里砸出的惡毒咆哮……以及最終，周野被釘在恥辱柱上的、那一聲嘶啞破碎的“就來！”。那組齒輪嚙合的畫面在腦中反復絞磨。力量與屈辱的碰撞，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口窒悶的旋渦。它讓她煩悶、隱隱作痛，卻也像一柄硬鑿，在麻木的日常表面鑿開了一線刺眼的縫隙。

“沉默的螺旋”，窗外噪音，修車鋪的喝罵……某種模糊不清卻無比鋒利的關聯在腦中一閃而過，她攥緊了拳頭又松開，深呼吸幾口帶著鐵銹粉塵的空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壓在面前的精講筆記上。筆是武器，書是盾牌，模擬考的分數是她掙脫這片泥濘的航標燈。不能分心。

放學時，天色比以往更陰沉。云層低低壓著，空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醞釀著遲遲未落的暴雨。蘇禾抱著書包走到家附近那個堆滿建筑廢料的岔路口時，腳步再次被釘在了原地。

斜對面，錢老板那輛藍漆剝落、銹跡斑斑的小輕卡旁邊，景象一片狼藉。蘇禾那天撞見的肇事現場似乎只是一個前奏。此刻，那輛輕卡的引擎蓋被粗暴地掀開，露出里面纏繞的管線和油膩的零件。地上散落著扳手、油乎乎的套筒、甚至還有半截被擰斷的螺絲桿。

就在這片狼藉中心，是周野。

他背對著路的方向，正和一個身材矮壯、頂著地中海發型、腆著油亮肚腩的男人激烈地爭論著什么。那男人揮舞著短粗的手指，唾沫橫飛，臉色紫紅，脖子上層層疊疊的肉褶都在隨著激動的咆哮而抖動。蘇禾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個咄咄逼人、試圖用聲音體積壓垮對方的姿態，和她見過的無數自以為是的粗鄙面孔如出一轍。

周野的身影在矮壯男人的聲浪沖擊下顯得無比沉靜，但也異常緊繃。他弓著背，頭微微低垂，像一塊承受著巨力沖擊的礁石?？床坏剿谋砬椋豢吹剿o握著扳手的那只手背，筋骨根根暴突，皮膚因為用力過度而繃緊發白。他偶爾抬起頭反駁兩句，那低沉短促的聲音總是被對方更高亢的咆哮輕易碾碎。

突然！那個油肚男人猛地伸出一根胡蘿卜般粗短的手指，狠狠戳向周野的胸口！伴隨著一句陡然拔高、穿透了渾濁空氣的怒喝：

“……沒錢你修什么車？！沒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耽誤老子兩天生意！我看你跟你那個賭鬼老子一個德行！都是廢物！還想學人開店？撒泡尿照照自己！讀個破書都能打老師被開除的主兒，還裝什么大瓣蒜?。　?/p>

“開除”！“廢物”！這幾個音節像淬了毒的鋼針，精準地刺穿了周野那貌似堅硬的礁石外殼！

時間仿佛凝滯了零點幾秒。蘇禾甚至能看到周野的后頸肌肉如同被強電流擊中，瞬間繃得像一塊失去彈性的生鐵！那寬闊的、覆蓋著一層有力肌肉的脊背瞬間僵直、定格！握扳手的手爆發出更刺眼的白，連手臂上盤踞的那條青黑蟒蛇的鱗片都仿佛炸起！一股無聲的、如同火山爆發前兆的狂暴戾氣，以他為中心，轟然炸開！

油肚男人的叫罵聲詭異地卡住了一瞬，那根戳出去的手指都忘了收回來。

短暫的死寂。

周野猛地抬起頭！蘇禾雖然只能看到他的側后影，但那份驟然爆發開來的、無法控制的暴怒氣場卻如同實質性的沖擊波！他什么都沒說，下一秒，他爆發出一個近乎砸碎的動作——將手里的扳手猛地摜在腳邊散落的鐵片上！

哐當——！?。。?！

金屬撞擊地面的巨響銳利刺耳，震蕩了沉悶的空氣，撕裂了黃昏虛假的平靜。

油肚男人嚇得整個人向后一縮，臉色唰地一下白了。那根胡蘿卜手指還傻傻地僵在半空。

做完這個動作，周野沒有再看那男人一眼，仿佛他只是摜掉了什么粘在手上的臟東西。他猛地轉過身，甩開步子，如同掙脫了無形鎖鏈的猛獸，渾身散發著令人頭皮發麻的低氣壓，朝著和蘇禾家相反的方向——那條通向鎮外荒野的廢磚窯的土路，大步流星地走去！速度快得驚人，每一步踏在泥地上都像要把地面踩裂。

油肚男人在原地呆站了幾秒，看著一地狼藉和周野遠去的、充滿火藥味的背影，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吼點什么壯膽，最終卻只是漲紅了臉，憋屈地朝周野背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濃痰，低聲罵了句什么，懊喪地開始彎腰收拾滿地工具。那動作透著一股欺軟怕硬后的猥瑣氣悶。

蘇禾的心臟在周野摜下扳手的巨響中狂跳不止。那股瞬間爆發又被他強力壓制下去的巨大憤怒，那股被羞辱后的屈辱和瀕臨失控的狂躁感，隔著幾十米的空氣，狠狠地鑿進了她的胸腔。那句“打老師被開除”像一把毒鑰匙，猛地撬開了關于他輟學的那扇沉重大門的一角。

好奇心，或者說一種更強烈的、驅使她去印證某種真相的沖動，壓過了恐懼。她甚至顧不上回家，抱著書包，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和周野之間保持著至少兩百米的距離。她的腳步輕而快，心跳得像要撞出喉嚨。

廢磚窯巨大的、如同怪獸張口的黑色入口在暮色四合中顯得格外陰森。濃重的灰塵和霉菌混合著鐵銹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嗆得蘇禾一陣輕咳。她屏住呼吸，躲在窯口外側一堆傾倒的巨大磚塊后面，蜷縮著身體，只敢探出小半個頭，緊張地朝空曠昏暗的窯內望去。

里面光線極暗。只有破碎穹頂漏下的一線灰白天光，勉強勾勒出窯內堆積如山的廢棄磚坯、斷裂的橫梁和地上坑洼的水泥地面。

周野就在那片空地上。

他背對著窯口，面向著一堵斑駁的紅磚內墻。距離太遠，只能看清一個劇烈起伏、緊繃到極限的輪廓。他身體微微前傾，雙肩聳起，那件骯臟的背心緊緊貼在他賁張的脊背上。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在他緊握的雙拳上盤虬，如同猙獰的青黑色樹根。

咚！

第一拳砸在紅磚墻上！沉悶如擂鼓！帶著一股令人牙酸的骨肉與硬物撞擊的鈍響！

咚?。。〉诙?！力道更重！磚墻似乎都震動了一下，簌簌落下一片紅色粉塵！夾雜著骨頭可能碎裂的細微脆響！

蘇禾嚇得猛地往后一縮，心臟差點停跳。她用手捂住嘴，才沒讓驚叫逸出。

沒有咆哮，沒有怒吼。只有那一下下越來越重、越來越快、越來越兇狠、帶著一種同歸于盡般絕望力量的拳頭撞擊紅磚的聲音！

咚！咚！咚！咚！咚?。?！

沉悶的、絕望的、飽含著巨大痛苦、壓抑到無法言說、只能在最暴烈的動作中自我毀滅的轟鳴，在空曠死寂的廢磚窯內回蕩、疊加，震耳欲聾！每一拳，都像砸在她的鼓膜上，震得她四肢發麻！

每一次撞擊，周野的身體都劇烈地向前彈動，又憑借著核心力量強行穩住，像一個被無形巨錘反復錘打的金屬樁！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單薄的背心，緊貼著他寬闊而嶙峋的肩胛骨輪廓和脊椎溝壑。背心緊貼的布料下方，那盤踞的青黑色蟒蛇紋身，在每一次撞擊的震動中扭曲變形，如同在劇痛中掙扎。

有什么溫熱的液體隨著他瘋狂的捶打動作，飛濺到那堵紅磚墻上！在斑駁陳舊的紅色底色上，暈開一點點、一片片刺目粘稠的新鮮深紅色！像怒放又迅速枯萎的絕望之花！那是他自己的血！指骨、拳峰被粗糲的磚墻生生磨破甚至砸裂流出的血！他卻渾然不覺，反而像是被這血腥味刺激得更加瘋狂！

蘇禾能聽到他喉嚨深處發出的、如同瀕死野獸從胸腔強行擠壓出來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和粗重喘息。那聲音斷斷續續，破碎不堪，夾雜在咚咚不斷的撞擊聲里，像被鈍刀片反復切割的、無聲的咆哮！那是被困在死胡同里猛獸撞墻的絕望！是尊嚴被徹底踩碎、連帶著過往不堪被赤裸扒開后的徹骨悲慟與無力！

他為什么要這樣傷害自己？僅僅因為那句刻薄的羞辱？還是那句“打老師被開除”之下，藏著更不堪、更撕裂他靈魂的痛苦記憶？被開除時的屈辱？無法抗爭的無奈？家庭無盡的榨取？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蘇禾的四肢，讓她動彈不得。但更強烈、更洶涌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憫感！排山倒海般將她淹沒！眼前的周野不再是那只冷酷、隨意撕碎他人尊嚴的野狗。他只是一個被絕望鎖住喉嚨、只能用最暴力的方式傷害自己來發泄無處可去痛苦的……人。

一個和她一樣，被灰埠這塊銹蝕鐵板死死壓住的、不斷掙扎卻似乎永無出路的人。

窯內的捶打聲不知持續了多久。蘇禾的身體在恐懼和寒冷中微微發抖，連呼吸都快凍結。終于，那沉重的撞擊聲停了下來。只剩下男人劇烈得如同破舊風箱般的粗重喘息，在死寂的窯壁間回蕩，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那緊繃到極限的身影晃了晃，雙腿似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緩緩地、帶著一種徹底耗盡了所有生氣的虛脫感，靠著他剛剛瘋狂捶打、血跡斑斑的墻根，重重地滑了下去！

他屈起一條腿，埋著頭，整個身體蜷縮起來，像一只受了致命重傷、只想把自己藏進角落的野獸。劇烈起伏的肩膀微微顫抖。汗水、血水混著墻上落下的紅色粉塵，順著他的額角、鬢角、脖頸滾落，在骯臟的地面上匯成一小灘污穢的暗色。那份巨大的、無聲的痛苦，如同實質性的重量，彌漫了整個磚窯。

蘇禾雙腿麻木。風卷著灰塵灌入，她打了個寒顫。她小心翼翼地從書包里摸索。指尖穿過冰冷的文具盒、厚重的復習資料、揉成團的草稿紙……最終，碰到一塊疊得方方正正、洗得發白卻很干凈的棉布手帕。這是她平時擦眼鏡用的。

她抿緊唇，深吸氣，鼓足勇氣。她極其緩慢地從磚堆后探出身，目光快速掃過地面。一塊相對干燥、沒有油污的斷磚橫在離周野蜷縮處約兩米遠的地方。她屏住呼吸，手臂盡力前伸，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疊好的手帕，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那塊斷磚平整的表面上。

做完這一切，蘇禾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鼓。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甚至不敢確認周野是否有所察覺。抱著幾乎要從胸口蹦出來的心臟，她用盡全身力氣，以能發出的最輕、最快的腳步，轉身逃離了這片令人窒息、充斥著無盡暴烈痛苦和絕望的廢棄之地。

她跑得很快，耳邊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風聲。背后那巨大的、如同深淵入口的磚窯陰影越來越遠。

直到一口氣沖回自己簡陋房間、砰地一聲關緊房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劇烈喘息時，蘇禾才感覺到眼眶一片難以抑制的酸澀。她低下頭，手臂里還緊緊地抱著那個沉重的書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粗糙的面料，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張嶄新紙巾的觸感。

她慢慢地走到書桌前。書桌緊靠著窄小的窗戶。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灰蒙蒙一片。書桌正中央，放著一份剛剛被鉛筆勾畫了一半的文件打印稿。首頁抬頭幾個加粗的黑體字格外醒目：

XX省面向貧困地區專項招生計劃個人陳述提綱

紙上那些預先列好的條目——“我的成長環境”、“我面臨的挑戰”、“我對未來的思考”——此刻在蘇禾模糊的淚眼中變得無比清晰又無比沉重。她顫抖著手拿起那份提綱。薄薄的紙張，卻仿佛承載著千鈞重壓。紙上那些理性的字眼旁邊，仿佛倒映著廢磚窯里那堵血跡斑斑的紅磚墻、那只指節破裂滴血的手、那張絕望中無聲咆哮卻只能自傷的猙獰面孔。

指尖下的紙頁邊緣，冰涼、纖薄。它沒有書脊那沉甸甸的安全感，卻像一塊通往未知彼岸的舢板，脆弱、微小，卻蘊含著足以切開鐵幕的力量。她需要用這薄薄的一張紙，包裹住這灰埠鎮上所有的鐵銹、油污、噪音、屈辱、絕望的捶打，以及那聲被悶死在喉嚨深處的、無聲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