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埠鎮的秋天,在連綿的陰雨和短暫放晴的間隙里掙扎。專項計劃的報告,如同蘇禾在泥沼中艱難跋涉的足跡,在反復的涂抹和增刪中,終于有了完整的骨架。
周野的出現,成了灰埠沉悶節奏中一個不可預測卻又逐漸習慣的變奏。他不再僅僅是沉默的護送者或暴戾的解決者。一些新的碎片,開始拼貼進蘇禾對他的認知圖譜。
他有時會講一些灰埠流傳的、荒誕不經的鄉野軼聞,用他那獨特的、帶著顆粒感的語調,把一些愚昧可笑的事情描述得活靈活現,末了加上一句:“信?傻子才信。也就騙騙那些腦子跟漿糊似的。”這些故事本身未必有趣,但經由他口,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觀和毫不留情的犀利點評,竟讓蘇禾聽得津津有味,仿佛看到了灰埠荒誕表皮下的另一重肌理。他口中的世界,充滿了市井的狡黠、底層的生存智慧和赤裸裸的弱肉強食法則,與蘇禾書本上那個秩序井然的世界截然不同,帶著一種粗糲的新奇感。
而飆摩托成了他們之間一種心照不宣的“儀式”。當灰埠的沉悶和家中的低氣壓讓蘇禾喘不過氣時,周野那輛黑色野獸的低吼總會適時出現。她不再需要被命令,有時甚至會在校門口多停留片刻,目光下意識地掃向梧桐樹蔭的方向。
引擎轟鳴,風聲呼嘯。蘇禾坐在后座,雙手從一開始緊緊抓著冰冷的金屬架,變成了輕輕拽住周野工裝外套的下擺。布料粗糙厚實,帶著他身體的暖意和機油鐵銹的氣息。速度帶來的失控感依舊強烈,心跳如鼓,但最初的恐懼已被一種奇異的依賴取代。她甚至會在某個拐彎時,因為離心力而將額頭短暫地、小心翼翼地抵在他寬闊堅實的后背上。那一瞬間的堅實觸感,成了混亂速度中唯一的錨點。
周野似乎默許了這份依賴。他不會回頭,但偶爾在直道上加速時,會故意擰大一點油門,感受身后那具纖細身體瞬間繃緊又放松的細微變化,嘴角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野河邊的篝火也成了固定節目。周野總能像變魔術般從破帆布袋里掏出幾條活蹦亂跳的河魚,或者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紅薯、土豆。他處理食材的動作依舊帶著修車時的利落和力量感,但少了那份緊繃的暴戾,多了幾分專注的煙火氣。
蘇禾不再只是旁觀者。她會主動幫忙撿拾相對干燥的枯枝,笨拙地嘗試添火,偶爾被煙嗆得咳嗽。周野會瞥她一眼,沒說什么,但下次點火時,會默默選個更順風的位置。當他把烤得焦香、撒著粗鹽的魚遞給她時,蘇禾會小聲說一句:“謝謝。”聲音很輕,幾乎被篝火的噼啪聲淹沒。周野通常沒什么反應,只是低頭對付自己那條,用牙齒撕扯著滾燙的魚肉。但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線條,似乎比平時少了幾分冷硬緊繃。額角的傷痕在暖光下也顯得柔和了些。
這一刻是寧靜的。遠離了灰埠的鐵銹喧囂和家中揮之不去的壓抑,只有水聲、火聲和食物原始的香氣。這份由他親手搭建的、帶著粗糲質感的短暫安寧,像一層溫暖的、甜蜜的糖衣,暫時包裹了蘇禾疲憊不堪的心。她小口吃著烤魚,舌尖嘗到淡淡的土腥味和鹽粒的咸,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專注進食的側影上。那份近乎野獸般的、純粹的滿足感,讓她心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
漸漸地,蘇禾習慣了在校門口或那條近路的轉角,看到那個沉默等待或“偶遇”的身影。習慣了那聲低沉簡短的“走”,習慣了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走在他身后,感受著他存在帶來的那份扭曲的安全感。習慣了偶爾被他用那輛破舊的摩托車帶離灰埠的邊界,在速度和荒野的風中短暫地忘記一切。也習慣了在河邊篝火旁,沉默地分享他烤得半焦的食物,聽他偶爾蹦出一兩句帶著黑色幽默的點評,精準地刺破灰埠的某個膿瘡。
“小妹”這個稱呼,從最初的驚悸,變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代號。她不再像最初那樣渾身緊繃地抗拒,甚至會在聽到時,心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連自己都羞于承認的漣漪——一種被納入某個特殊范圍的、扭曲的歸屬感。
然而,硬幣的反面,始終存在,且日漸清晰。
有一次,周野騎著摩托載她回鎮。一輛滿載著豬仔、開得歪歪扭扭的農用三輪車擋住了狹窄的路。刺鼻的豬糞味彌漫開來。周野按了幾聲喇叭,三輪車毫無反應。他猛地擰大油門,摩托車發出暴躁的轟鳴,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瞬間加速,以極其驚險的距離和速度,幾乎是貼著三輪車的邊緣強行超了過去!帶起的勁風刮得蘇禾臉頰生疼,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
超車后,周野對著后視鏡里那輛驚慌失措的三輪車,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低聲罵道:“趕著投胎的蠢貨!拉著一車豬急著去閻王殿報到嗎?”語氣里的暴戾和蔑視毫不掩飾。
蘇禾坐在后座,緊緊抓著他的衣角,指節泛白。剛才那驚險的超車和耳邊刻毒的咒罵,讓她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恐懼和后怕讓她胃里一陣翻騰。她閉上眼,將臉微微貼在他寬闊卻緊繃的后背上,感受著引擎的震動和衣料下傳來的體溫。她在心里默默重復:他只是趕時間……路太窄了……那車開得確實危險……而且味道太難聞了……他平時騎車帶我都很穩的……”她把頭輕輕靠在他背上,感受著那份速度帶來的虛幻自由,努力忽略剛才那令人心悸的一幕。“我把硬幣的反面藏進手心,只凝視那一點虛幻的正光。”這成了她維系這份“穩定”的咒語。
只有在深夜,攤開專項計劃報告的最終稿時,蘇禾才能短暫地摘下那層糖衣。報告的內容冷靜而銳利,清晰地剖析著灰埠的“重力場”和“深淵光暈”的危險性。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著,指尖劃過那些冰冷的理性文字,仿佛在觸摸自己清醒的靈魂。報告成了她連接真實未來的唯一錨點,一個證明她尚未完全沉淪的標記。
然而,寫著寫著,筆尖會無意識地停頓。眼前浮現的不是灰埠的苦難,而是篝火跳躍下周野專注烤魚的側臉,是他講那些黑色笑話時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是摩托飛馳時風掠過耳畔的呼嘯……這些畫面帶著強烈的感官沖擊力,試圖覆蓋報告上那些冰冷的理性。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紙面。“教育提供的……是認知框架的重構……是識別‘光暈’本質的能力……”她默念著報告里的句子,像是在對自己進行一場艱難的救贖儀式。這份報告,不僅是為了申請大學,更是為了在銹蝕的軌道徹底崩塌前,為自己鋪設一條通往清醒的逃生通道。
這份脆弱的“穩定”,在一個深秋的寒夜被打破。
沉重的、毫無節奏的敲門聲在深夜響起,伴隨著含糊不清的低語和壓抑的嘔吐聲。蘇禾的心瞬間揪緊。她披衣下床,透過門縫,看到周野背靠著冰冷的院墻滑坐在地上,頭埋在臂彎里。濃烈到刺鼻的酒氣隔著門板洶涌而來。
她拉開門閂。冷風灌入。周野似乎感覺到動靜,猛地抬起頭。月光下,他的臉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眼神渙散失焦,布滿蛛網般的血絲。額角的舊疤和新愈的刮痕在慘白的月光下格外清晰。他努力聚焦,視線在蘇禾臉上停留了好幾秒,才認出她。
“……小妹?”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醉意,完全沒了平時的冷硬,只剩下一種深切的、被酒精浸泡過的迷茫和脆弱。
蘇禾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你……怎么喝這么多?”她低聲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周野沒回答,只是仰頭靠著冰冷的土墻,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如同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的、沉重而痛苦的嘆息。那嘆息里飽含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荒涼。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總是淬著冷硬鋒芒的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層罕見的水汽,在月光下折射出令人心碎的脆弱光暈。
“……沒勁……”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像夢囈,“……真他媽沒勁……修不完的破車……填不完的窟窿……打不完的架……”他頓了頓,眼神更加渙散,仿佛陷入了某種痛苦的泥沼,“……還有那老東西……除了喝……就是罵……就是伸手要錢……像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他指的是他父親,那個強硬又貪婪的影子。
他猛地抬手,用沾著泥污和酒漬的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臉,動作粗魯,仿佛想擦掉什么不存在的臟東西,也擦掉了眼角那點可疑的濕意。他睜開眼,眼神重新變得有些兇狠,卻又空洞得嚇人,直直地看向蘇禾,像是在質問她,又像是在質問這操蛋的世界:
“……你說……活著……就為了這個?”
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他布滿傷痕、寫滿疲憊、迷茫和巨大痛苦的臉上。這一刻,他身上所有暴戾的盔甲、所有無視規則的強硬姿態,都被酒精和深重的無力感溶解殆盡,露出了底下那個傷痕累累、茫然無措的、如同迷路孩童般的靈魂內核。
一種奇異的感覺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蘇禾所有的理智堤壩。她仿佛看到了那個蜷縮在廢窯墻角、流著血的身影在此刻重疊。保護者變成了需要被保護的孩子。這份赤裸的脆弱,比任何力量都更能瓦解她的心防。
“你……”她聲音哽咽,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小步,伸出手想扶他,卻又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
周野卻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順著墻壁緩緩滑倒下去,頭歪向一邊,閉上了眼睛,呼吸變得沉重而均勻,竟是醉得睡了過去。月光落在他沉睡的臉上,那些平時刻意繃緊的線條奇異地柔和下來,只留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感。
蘇禾站在門口,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她看著醉倒在自家門墻下、毫無防備的周野,看著月光下他額角的傷、下頜的疤……那份“馴服野獸”、“融化冰層”的幻想,在這一刻膨脹到了極致。她輕輕地回屋,拿出那條最厚的舊毯子,小心翼翼地蓋在他身上。指尖在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時,那灼熱的溫度仿佛順著指尖一路燙進了心底。
硬幣的正光,在醉酒的脆弱面前,綻放出前所未有的、令人暈眩的光芒。命運的走珠在銹蝕的軌道上瘋狂飛旋,深淵的引力越來越強,而蘇禾,正緊緊攥著那枚只看得見正面的硬幣,心甘情愿地隨之下墜,將那點虛幻的光暈,當作了照亮整個深淵的太陽。專項計劃的報告靜靜躺在書桌上,像一張遙遠而模糊的舊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