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周野父親罵罵咧咧的抱怨和母親無聲的眼淚中，周野被轉(zhuǎn)移到了鎮(zhèn)上唯一一家條件極其簡陋的私人診所。與其說是病房，不如說是一間堆滿雜物、彌漫著陳年消毒水和霉味的儲藏室隔出來的小間。墻壁斑駁，天花板角落掛著蛛網(wǎng)，唯一的小窗糊著油污的報紙，光線昏暗。

蘇禾被一種復(fù)雜的力量驅(qū)使著，再次踏入這里。推開門，那股混合著血腥、藥味、汗臭和絕望的氣息更加濃烈。周野依舊躺在狹窄的病床上，傷勢沒有絲毫好轉(zhuǎn)的跡象，反而因環(huán)境的惡劣顯得更加觸目驚心。打著重型石膏的腿腫脹得嚇人，露出的腳趾依舊灰敗。固定手臂的木片邊緣磨破了皮膚，滲出新的血痕。他閉著眼，臉色比昨天更加灰敗，呼吸微弱而急促。

周野的母親縮在墻角一張破凳子上，手里無意識地搓洗著一塊看不出原色的抹布，動作遲滯，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像一尊失去靈魂的泥塑。聽到有人進來，她只是驚恐地抬了一下眼皮，又迅速垂下。

周野的父親則占據(jù)了病房里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椅子，翹著二郎腿，手里夾著煙，眉頭緊鎖，眼神像刀子一樣在兒子身上刮來刮去，嘴里不停地低聲咒罵著晦氣、誤工費和賠償金的問題。

“水……”一聲極其微弱、如同砂紙摩擦的呻吟從病床上傳來。

母親像是接到了指令的機器人，慌忙站起來，笨拙地去拿床頭柜上的破搪瓷缸。手抖得厲害，水沒倒進杯口，反而潑灑在柜面和周野蓋著的薄毯上。

“廢物！”父親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壓抑著怒火低吼，煙灰抖落一地，“你長了手干什么吃的？！連個水都不會喂？！”聲音不大，卻像鞭子抽打在空氣里。

母親渾身劇烈一顫，像被抽打的小動物，趕緊用抹布去擦，卻越擦越濕，越擦越亂。

就在這時。

病床上閉著眼的周野，不知是被吵醒還是本就痛苦難眠，猛地睜開眼。那雙因傷痛和高燒而布滿血絲、失去往日銳利的眼睛，此刻卻翻涌著煩躁和暴戾。他虛弱，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嫌惡，對著縮手縮腳的母親吼了一句：

“你出去待著！笨手笨腳看著煩！”

話語的內(nèi)容，嫌惡的語氣，甚至那不耐煩的揮手動作，幾乎是他暴躁父親的完美復(fù)刻！蘇禾站在門口，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即使重傷至此，暴力的陰影和那套習(xí)得的模式，依舊如同跗骨之蛆！

父親看到蘇禾，強壓住對兒子的火氣（或許是傷者的身份暫時讓他有所顧忌？），轉(zhuǎn)向蘇禾，眼神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將新勞力納入體系的算計：“蘇禾是吧？他提過你。這些天你多來搭把手，”語氣是命令而非請求，“這小子現(xiàn)在屁用沒有，你看著他點！”

蘇禾看著病床上因劇痛和煩躁而面容扭曲的周野，又看看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母親和一臉算計的父親，一股巨大的悲憫壓倒了不適。她沉默地走上前，拿起搪瓷缸，小心地扶起周野的頭，一點點喂他喝水。他干裂的嘴唇急切地汲取著水分，喉結(jié)滾動，眼神在虛弱中透著一絲對照顧的依賴。

深夜。診所里死寂一片，只有周野粗重而痛苦的呼吸聲。蘇禾迫于父親離開前的“命令”，也因心底那份未散的憐憫，留下值夜。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疲憊不堪。

“……小……小妹……”一聲極其微弱、帶著高熱囈語般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水……”

蘇禾猛地驚醒。她連忙起身，倒好水，靠近床邊。周野依舊閉著眼，眉頭緊鎖，嘴唇翕動。

“水來了。”她低聲說，小心地將杯沿湊近他干裂的唇。

就在她喂水的瞬間，周野那只沒有受傷的左手，突然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猛地抬起，滾燙而汗?jié)竦氖种杆浪肋×怂氖滞螅×Φ乐螅瑤缀跻笏樗墓穷^！他滾燙的體溫和一種深切的、無意識的依賴感，透過皮膚狠狠傳遞過來！

“……”蘇禾痛得倒吸一口冷氣，卻僵在原地不敢動。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強悍外殼下深藏的脆弱和無助。這個瞬間的依賴，讓她的內(nèi)心劇震，母性的本能被強烈激發(fā)。

第二天，周野似乎清醒了一些。高燒稍退，眼神雖然依舊疲憊，但有了焦點。他看到蘇禾還在，眼神復(fù)雜地閃動了一下。

這時，蘇禾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學(xué)校老師打來的，關(guān)于一模成績分析和專項計劃材料提交的重要提醒。她走到病房角落接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好，李老師，我明白……材料我會盡快修改好……嗯，下周返?！?/p>

電話剛掛斷。

“你要走？！”一聲帶著驚怒和恐慌的嘶啞質(zhì)問猛地從病床上炸響！

蘇禾回頭。只見周野掙扎著想要坐起，牽扯到傷口，疼得他臉色煞白，額角青筋暴跳。他死死盯著她，眼神里充滿了被拋棄的恐慌和一種病態(tài)的占有欲?！盎啬隳瞧茖W(xué)校？！老子還沒……”后半句狠話卡在喉嚨里，他突然頓住了?？粗砩舷吹冒l(fā)白的校服，看著她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書卷氣，再對比自己此刻的狼狽和禁錮……一種深切的、冰冷的絕望和認知差距帶來的鴻溝，瞬間淹沒了他。

他眼中的暴怒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哀傷和脆弱。他像一頭被拔光了利齒的困獸，頹然倒回枕頭。沉默了許久，他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極其艱難、甚至帶著點笨拙地，伸進自己那件沾滿血污的工裝褲口袋里摸索。最終，掏出一小卷用磨得發(fā)亮的黑色橡皮筋扎著的、皺巴巴的零錢（十塊、五塊、一塊的都有），上面還沾著干涸的血跡和黑灰。

他看也沒看蘇禾，只是用盡力氣，將那卷錢朝著她站的方向，極其別扭地、幾乎是扔地丟了過來。零錢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拿著?！彼曇羲粏〉脦缀趼牪磺?，別過臉去，下頜線繃得死緊，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和尊嚴，“……念你的書去。這錢……擱你這兒，”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種自嘲的、近乎殘忍的清醒，“比爛在我這攤銹泥里強?！?/p>

蘇禾站在原地，看著地上那卷沾著血污和灰土的零錢，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酸楚得無法呼吸。這扭曲的“成全”，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沖擊力。它像一個殘酷的證明，證明他深陷泥沼的絕望，也證明他那套“保護/控制”邏輯的根深蒂固——即使在這種時刻，他依然在用他唯一理解的方式（給錢）試圖“擁有”或“安排”她。

狹小的病房如同高壓鍋。藥味、汗臭、血腥、劣質(zhì)煙草味、病人痛苦的呻吟、父親不耐煩的踱步聲、母親壓抑的啜泣……所有聲音和氣味都在瘋狂摩擦著蘇禾敏感的神經(jīng)，讓她窒息。這是周野原生家庭最赤裸的核心圖景：粗糲、壓抑、圍繞著病痛和生存焦慮，以父權(quán)（強權(quán)/經(jīng)濟支柱）為絕對軸心畸形運轉(zhuǎn)。母親是被徹底馴化的工具，父親是冷酷的剝削者，而周野……他對父親的咆哮是反抗，但這種反抗本質(zhì)是爭奪“家庭話語權(quán)”的原始博弈，更像對位階的不滿，是暴戾模式的復(fù)刻，而非思想價值的革新。

而他對待母親的方式，嫌惡、呵斥幾乎是他父親的翻版。

他的力氣、干活麻利是被父親剝削的資本，也是他試圖爭取可憐“獨立空間”出去租房的原始籌碼。但這種“獨立”在工傷面前不堪一擊，脆弱得像紙糊的房子。

他或許看到母親受苦，但他的“同情”是施舍性的雖然不像父親那么狠，從未想過拆掉套在她以及未來潛在伴侶脖子上的枷鎖。他的“保護”如同將人囚禁在自認為安全的破洞屋里，以為擋住外面的風(fēng)雨，卻無視屋頂隨時會塌。

他擁有愛的本能，卻缺乏愛的能力，永遠被困在輪回里。

看到他對自己母親的不耐與輕蔑，瞬間聯(lián)想到他對自己“小妹”的稱呼與可能的未來。在厭惡之外涌起一絲前所未有的強烈哀傷和理解：“他的拳頭是對抗父親那無形絞索的唯一武器？但這武器最終指向了自己所愛的人。他憎恨他的牢籠，卻也依賴它。他試圖保護我，卻用他父親的方法為我鑄造了一個更小的新牢籠。這不是愛，是詛咒的復(fù)制。”

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憎恨，而是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她看著病床上那個被痛苦和戾氣包裹的周野，看著這座令人窒息的家庭牢籠，一個清晰的答案浮出水面：留下，就是自愿跳進熔爐，被同化成一塊沉默的生鐵。

就在這時，周野似乎從昏沉中再次掙扎著清醒，目光捕捉到站在門口、眼神已變得疏離而平靜的蘇禾?；蛟S是那份疏離刺痛了他，或許是預(yù)感到什么，他眼中瞬間涌上恐慌和一種更強烈的控制欲，嘶啞地喊出聲，帶著命令和哀求的扭曲混合：

“小……小妹！不許走！你……你給我待著！”

這聲“小妹”，此刻不再是親昵，而是赤裸裸的病態(tài)占有欲和對她獨立意志的撲殺！

蘇禾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因痛苦和失控而顯得格外猙獰的眼睛。病房里刺鼻的藥味、父親不耐煩的冷哼、母親壓抑的啜泣……這些聲音混合著周野嘶啞的命令，像冰冷的鐵錘，將她心中最后一絲猶豫徹底砸碎。

她沒有憤怒，沒有流淚。眼神平靜得像深潭，里面翻涌著復(fù)雜的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絕。她甚至沒有再看地上那卷沾血的零錢，只是對著病床的方向，清晰地、平靜地說道：

“我只是來看看你?！?/p>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推開了那扇沉重、布滿污跡的病房門。

“蘇禾！你他媽給老子回來??！”周野嘶啞破裂的咆哮在她身后炸響，充滿了被忤逆的暴怒和更深層的絕望。

“站??！誰讓你走了？！”父親暴躁的喝罵也緊跟而來。

但蘇禾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她挺直脊背，一步踏出病房，將身后那充斥著痛苦、暴戾、絕望和令人窒息的家族詛咒的煉獄，連同那聲困獸般的絕望咆哮，一起關(guān)在了厚重的門板之后。

走廊里冰冷、帶著消毒水味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新生的凜冽。她快步走著，沒有回頭。那顆名為命運的走珠，在滾落深淵的邊緣，被她用清醒的決絕，強行扳回了屬于自己的軌道。這牢籠，她絕不再踏入。這鎖鏈，她絕不再觸碰。離開，是剝骨療毒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