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禾離開灰埠的第三周,周野在廢品場東頭那個積水散著綠銹的洼坑邊,卸下剛收來的一車廢銅爛鐵。濃烈的鐵腥混合著酸腐的爛泥味兒直沖鼻腔,他卻早已習慣,只是粗暴地將沾滿油污和銹痕的麻繩甩上車板。車斗邊緣撞歪變形的鐵皮箱子上,滑落下來一個沾了濕泥的硬紙盒。
這盒子……有點眼熟。灰藍底色,被污水浸泡得邊緣發脹發黃,上面印著模糊不清、曾經可能很精致的幾何花紋——是蘇禾當初從城里帶來的書盒樣式。
周野擰緊的眉峰下,眼睛像被灼了一下,瞬間移開。他抬腳就要把那礙眼的盒子踢進旁邊泛著臭氣的綠洼水里去!哼?她才滾了幾天?灰埠的爛泥里不配種下任何書里寫的花。
碰上盒壁的瞬間,一種冰冷的潮濕感透過破爛的布鞋滲進來。盒子翻倒了,盒蓋摔飛,幾本浸透了水漬、粘連成一坨、封面霉斑遍布的書“嘩”地散開在濕漉漉的煤灰地上。最上面那本又薄又軟的精裝小冊子被沖擊力掀開了——里面竟夾著幾頁相對干凈平整的散頁插畫。一支用黑色線條精細勾勒的、孤傲地開在星球上的玫瑰赫然闖入眼簾!
鬼使神差。
他彎腰,不是用鐵鉤,而是用那只布滿新舊疤痕和油污的手,撿起了它。書頁受潮粘連,散發著一股霉味。他下意識地用還算干凈的工裝袖口,笨拙地蹭了蹭封面上最顯眼的那塊污泥,動作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近乎小心翼翼的粗暴。這個“修復”的舉動本身,就充滿了徒勞和悲劇感——他試圖抹去污跡,卻讓油污在精美的封面上暈染開更大的污漬。
他隨手翻開扉頁。就在那里,在蘇禾娟秀的名字下方,一行用深藍色墨水(區別于簽名用的黑色)寫下的字跡,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他的眼睛:
“愛不是馴服,是目送。”
爆發與崩潰,瞬間降臨。
一聲短促、充滿戾氣的嗤笑從他喉嚨里擠出來,在空曠的廢品場上顯得格外刺耳。“目送?放你媽的屁!”他像是在反駁這句真理,又像是在嘲笑自己心底瞬間涌起的、無法言說的劇痛。
認知如閃電劈開混沌的憤怒——他瞬間讀懂了!讀懂了她每一次隱忍的顫抖,讀懂了她最終決絕的背影。正是這突如其來的、冰冷的清醒,點燃了更深層的、無法承受的暴怒!這清醒像硫酸,腐蝕著他賴以生存的堅硬外殼,逼他直面內心的瘡痍與無力。
“目送?!我讓你目送!!”
狂吼中,積壓的戾氣徹底炸裂!他猛地將整本《小王子》高高舉起,然后用盡全身力氣,像要劈裂什么無形的枷鎖,瘋狂地朝兩邊撕開!
“嚓——啦——!!”脆弱的紙張發出垂死般的慘烈哀鳴,書脊瞬間崩斷!對半裂開!
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發狠地撕扯著內頁,印著小王子、玫瑰、狐貍的彩色插圖在他手中變成紛飛的碎片。他像要撕碎這句戳穿他所有行為邏輯的“謊言”,撕碎那個選擇“目送”而離開的身影,撕碎自己內心深處那點可悲的、被這句話突然點亮的認知。
就在他瘋狂撕扯時,一張相對完整的插圖飄落在他沾滿污泥的靴子上——正是那朵被玻璃罩罩住的、驕傲又脆弱的玫瑰。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砸在玫瑰嬌嫩的花瓣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周野愣住了,撕扯的動作僵住。他難以置信地抬手抹了一下臉,指尖觸碰到一片冰冷的濕意。這滴淚不是悲傷,更像是極度憤怒、屈辱和一種被真理瞬間擊穿防御后,赤裸裸的無措與絕望。他看清了那滴淚的位置——砸在玫瑰上,仿佛是他對“馴服”渴望最無力的控訴。
他僵住。右手還死死攥著那片寫著半個“目”字的殘頁,左手卻像被那滴落在玫瑰上的液體灼傷般猛地一抖!那半朵被淚水浸染、模糊膨脹的玫瑰,在破碎的紙片上顯得無比可憐、荒誕且……令人心口刺痛!
他低喘著,混亂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只手前幾天被玻璃劃破的傷痕剛剛結痂,此刻因為過度用力撕扯紙張而裂開,沁出幾縷新鮮的血絲,混著廢紙的碎屑粘在傷口上。血絲在污穢的指甲縫里蜿蜒,與他落在那破碎玫瑰上、此刻正慢慢變冷的那滴淚形成慘烈的反差。
他撕裂了她的書,她的字,她的玫瑰。他身體的傷口在流血,而他在為一朵紙上的玫瑰流淚?一種比憤怒更深的、徹骨的荒涼和荒謬感淹沒了周野。他想笑,喉嚨卻堵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喂!野狗!收來的電線呢?堆這兒等鳥下蛋?”遠處廢品站老板粗嘎的喊聲像鞭子抽來。
周野猛地驚醒。他像在丟棄什么致命的瘟疫,將那兩片沾著淚水和血絲的殘紙狠狠砸在腳下那灘臭泥水里!抬起沾著泥污和血銹的破舊布鞋,帶著一種毀滅般的兇狠,用力碾了上去!
他碾過那片寫著“馴服”的殘頁,也碾過那朵被淚水泡爛的、早已無法辨識的玫瑰插圖。“馴服”是鎖鏈?他周野的世界里,只有碾壓,或者被碾壓。
“嚎什么嚎!來了!”他對著老板的方向沙啞地低吼,聲音粗礪得像砂紙摩擦。
轉身的瞬間,眼神重新裹上灰埠特有的、混雜著鐵銹與煤渣的堅硬與麻木。他邁開步子,腳下發出沉悶的響聲,鞋底粘著被碾碎成泥的紙漿、模糊的玫瑰線條,以及幾滴已經冷卻凝固的淚漬。
他踏過腳下那片象征著目送與非馴服的“廢墟”,走向老板、鐵腥味和堆積如山的廢銅爛鐵。每一步,都踩在那個被淚水浸軟的認知上,那鞋印深處,早已分不清污垢、墨跡、淚水與血痕。鞋跟上,一個模糊的半字被壓得更碎,依稀是“送”。灰埠的生存法則終究碾碎了一切形而上的“理解”——這里,只有碾壓,或者被碾壓。而那朵被淚砸中的玫瑰,和那一瞬被點亮的徒勞認知,終將被沉重的現實踩進這無望的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