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
她看見那幾個孩子把礦泉水瓶砸向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時,指甲幾乎嵌進了掌心。聾啞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浮著茫然,像被風吹皺的水面,而她沖過去時帶起的風,讓那些孩子尖叫著四散跑開,書包帶在身后晃成驚慌的弧線。“滾遠點!”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不是害怕,是某種滾燙的東西從胸腔里涌上來,燒得喉嚨發疼。
街角的乞討者總在固定的位置蜷縮著,每次路過,她都會把口袋里的硬幣輕輕放在搪瓷缸里,聽那“叮”一聲脆響,像給良心上了把小鎖。遇見翻垃圾桶的老人,她會把剛買的包子遞過去,看對方皸裂的手接過時,總覺得那點食物能撐起什么——或許不是胃,是某種搖搖欲墜的體面。她常想,自己該算個好人吧,至少走在路上,背脊挺得筆直,沒做過虧心事。
鑰匙擰開門鎖的瞬間,玄關的燈光洇開一片暖黃。但她的目光很快被地板上那個扭曲的黑影攫住了——一只蟑螂在抽搐,六條腿像被剪斷的細線,徒勞地劃動著空氣。新買的蟑螂藥就撒在角落,粉末在燈光下泛著細微的銀光,看來效果確實不錯。
可她蹲下身時,心臟突然被什么東西攥緊了。那只蟑螂的身體弓成痛苦的弧度,觸角無力地顫抖,每一次抽搐都像在她視網膜上劃下一道墨痕。她知道它要死了,理性告訴她這是消滅害蟲的必然結果,甚至該感到輕松——畢竟廚房的角落早就因這些小東西而讓她頭皮發麻。
但混亂的念頭突然破土而出。人類幫助同類時,被稱為“善良”,那用殺蟲劑終結另一種生命,算什么?法律和道德的韁繩,似乎只套在人類自己的脖子上。她想起上周在路邊踩死的蝸牛,殼碎掉時發出的輕響,當時她甚至沒停下腳步。為什么對蟑螂的垂死掙扎,此刻卻感到一種陌生的刺痛?
“蟑螂帶病菌,不殺會繁殖……”她喃喃自語,像在背誦某個根深蒂固的信條??赡X海里卻浮現出生物課上看過的圖片:蟑螂在地球上存活了數億年,它們分解有機物,是生態鏈里沉默的一環。對人類而言的“有害”,是否只是以自身利益為圓心畫出的半徑?
她坐在地板上,看著那只蟑螂的動作越來越微弱,最終僵成一個黑色的小點。窗外的車流聲隔著玻璃傳來,模糊成城市的心跳。善惡的邊界在此刻突然變得像毛玻璃,看得見輪廓,卻再也無法清晰聚焦。那些她曾篤定的“正確”,此刻都在這只瀕死昆蟲的抽搐里,碎成了無法拼湊的光斑。
或許人類的道德,從來都是給自己織的繭。我們在里面定義光明與黑暗,卻忘了繭外的世界,從來不以“有益”或“有害”來丈量生命的重量。而她此刻感到的迷茫,像繭上裂開的一道縫,透進了一絲讓她惶恐卻又不得不凝視的光——原來當她自詡“好人”時,腳下踩著的,可能也是另一種生存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