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只北極熊,我長勢迅速,夸張地說,幾乎每隔一天你就會發現我的外觀又成熟了一些。
說來奇怪,我以為只有我會發生改變(當然是在外形上,心理年齡我還只是一個200多斤的小朋友),但不知為什么,我的飼養員托馬斯好像也變了,各種層面的。
最近他臉上總是沒有什么血色,黑眼圈很重,以前我需要兩小時起床喂一次奶的時候也沒見他這樣憔悴過,他四十四歲,放在熊里正值壯年,蓋世無雙的年紀,按理說不應該是這樣。莫非是我太過頑皮?我決定最近安分一點,不叫他過于心累。
可托馬斯并沒有領我的這份情,他每每和我相處,情緒化特別嚴重。比如昨天晚上,我估摸著又到了每晚的問安時間,就想要吮一吮他的手指,可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他把捂在胸前的雙手放下來,他的表情我無從解讀。煎熬?隱忍?亦或者是疲憊。
就好像是我在折磨他一樣,明明他把手指遞過來就好,我意思意思,也就不會打擾他了。
眼見托馬斯一直沒有遂我所愿,我不滿而憤懣地低吟起來,以一種不和諧的頻率表達了我的不甘。
我到底還是任性的,托馬斯大聲斥責了我的不馴順,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臨了捂著胸口大步走了出去,狠狠帶上了門。
那一晚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趴在他的床上等了很久,一夜未眠,直到隔壁的狼群喚醒了黎明,曙光落在我的耳尖,托馬斯還是沒有回來。
那是我唯一怠工的一天,胖大叔代執托馬斯的工作,我渾渾噩噩,不知道這天是如何度過的,在展覽館的那幾個小時,我茫然地看著周遭的陌生人,手足無措,像極了剛出生的我。
我很慶幸,隔天托馬斯又回來了,他待我似乎和從前一樣,我有點不敢置信,我們畢竟“吵了一架”。我直覺感受到托馬斯變了,他的肩膀上面像是承載著某種使命,眼神也變得無比堅定起來。
已經記不清楚這個事故是在哪天發生的,我本沒有時間的概念,但我知道從那天以后,我的生活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我身形超過托馬斯那天起,我已不被允準進入廚房,動物園的管理員說我浪費食物糟蹋糧食,耳提面命地教育托馬斯再不許給我私開小灶,冠冕堂皇地聲稱杜絕浪費的同時也是為我的健康著想。
我曉得托馬斯作為動物園基層的飼養員,手中權利實在是小的可憐,而我作為商品,又不會說人話,更是任人宰割的存在,我和托馬斯只能老老實實地聽話。
我的食物種類也不復之前那樣花樣繁多,作為一個資深的吃貨,這是很令我受打擊的一件事。
可我絕不允許自己自甘墮落,我依舊只吃最美味的魚腹,托馬斯在一連手動喂了我幾條魚后再看不下去,用命令的語氣讓我把剩下魚的殘軀給吃干凈,否則便要讓我餓肚子。
我那像野牛一樣犟的性格又上來了,不給就不給,我索性自己去找吃的,于是我運用嗅覺,左右逡巡,終于找到了不遠處的儲藏室,我想也沒想就要往那邊去,托馬斯卻對我的心意了然,大手一揮攔在我的面前不讓我去。
我豈能甘心,和他玩起老鷹捉小雞的戲碼,直到我真的因為沒吃飽而忍無可忍,朝托馬斯咆哮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原形畢露,托馬斯和好幾個工作人員僵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我在余威未散前,大搖大擺地溜進了食物的儲藏室。
我沒有想到,就因為此事,連托馬斯也沒能說服自己阻止其他幾個工作人員重新評估我的安全指數。
動物園擔心我潛在的獸性終有一日會爆發,于是取消了我每日和托馬斯娛樂的活動,一起剝奪走的,還有我和他的住宿權。
我開始正式住進了北極熊園區當中的一小塊展區,那里暫時沒有其他的北極熊。他們害怕我從小和人類一起生活,不為同類所接受,產生沖突而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那之后的幾天,動物園又貼上公示向外界聲明“北極熊克努特已經學會獨立,歡迎大家前來參觀克努特的單身生活”。
我沒學過數學,可是我對數量有著相當清晰的概念,我發現從這一天開始,我不再具有十足的吸引力了。往來的游客依然很多,可是大多數人都只是簡單地停下駐足觀看,然后匆匆離去,不再像之前一樣為我而來。
托馬斯并沒有放棄我。只是他再難像從前一樣和我進行親昵的活動,他和我都心知肚明我傷害誰也不可能傷害他,他是唯一在那次事件過后不畏懼我的,可是就算他有心來看我,動物園也不可能讓我們和小時候那樣一起生活了,甚至他想單獨和我相處都要經過層層審批,我不止一次聽到托馬斯對我說什么,他已經等不起了。
我不知道他等不起什么,我們都還年輕,縱使不能再回到從前,好歹余生還是能夠互相照應的,盡管總是他牽掛我多一些。
無憂無慮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開始學會知足,知足和托馬斯每一次的見面,知足每一次的進食,知足我還活著。
所以知足其實是一個很可悲的品質,只有生活拮據,才必須學會知足,苦中作樂。
我最近經常為噩夢困擾,每每入睡,總是被腌臜的夢魘所驚醒。換做從前,我一定撒潑賴皮地往托馬斯的懷里拱,可我現在的處境已是今非昔比,即便噩夢纏身,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下意識地咂起嘴巴,想托馬斯的手指的溫度,我有多久沒見到他了,又有多久沒有吻過他的指尖?
每天最希望見到的人依舊是托馬斯,可是我一連觀望數日,連托馬斯的影子也沒有見過。
心里有不好的預感,不敢睡覺,夢里全都是托馬斯微弱的脈搏和失去了溫度的手指。
擔驚受怕的過了月余,命運沒有寬待我,也沒有放過托馬斯。我從每日來投喂我的新飼養員的口中依稀捕捉到了某些瑣碎而殘酷的字句,我沒法兒不將托馬斯和心肌梗死放在一起聯想。憑我和托馬斯過硬的關系,他沒有理由相隔這么久不來見我。
從那時起,我對模糊的死亡有了清晰的界定——死亡就是,從前時不時出現在你面前、你甚至覺得厭煩了的人,有天突然離開了,你想見也見不到。
一群人很容易就忘了某件事,某個人,或者某個東西,無論那個事物曾經有多輝煌有多顯赫。
冬去春來,隨著我外貌的變化,如果不是門口那張大大的告示牌上赫然寫著我的信息,人們已經很難將我和其他北極熊區分開來,人們越來越覺得我和其他熊類,沒有什么差別。
我總算見識到了什么叫做登高跌重,我狠狠地摔了個跟頭,跌進塵埃里,眼看我高樓起,眼看我高樓塌,巨大的落差感擊碎了我的驕傲,聞者皆唏噓不已。
世上的人大都是跟紅頂白的,我能為動物園創造的收益愈來愈少,我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動物園不得不撤下我的招牌,改弦更張,隆重向外界推出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白鯨。
除了我自身的遭遇,我還想聊一聊別的,那是一個男孩。
我那天閑來無事(很少有人再愿意為我駐足,他們更愿意去花同樣的錢看更多的北極熊,因為園里唯一獨自生活的北極熊),坐在水池旁邊休憩,哪知我抬頭就和一個男孩四目相對。
那是一個年輕人,和我一樣,個頭和我站起來差不多,一米八左右,清瘦,四肢修長,長相算不上出眾漂亮(比起我小時候遜色太多......瞧,連我自己也沉湎于過去無法自拔了,要是能回到小時候多好),倒不俗氣,他還有一點靦腆。
我發現他不茍言笑,他身邊站著的幾個應該是他的家人無疑,他的媽媽端莊,他的父親正式,而他幾個年幼的兄弟姊妹臉上盡是天真的笑容,那一張張小臉兒填充的都是快樂。
可是男孩兒與眾不同些,他幾乎沒有什么表情,眉目間的憂郁和疏離與歡樂的動物園格格不入。
我開始有些好奇,站了起來,以便和上方的那個男孩更近一點。
他注意到了我,卻一點不怕我,和托馬斯一樣,記憶牽動著我像逗樂托馬斯一樣取悅面前的這個男孩,我那滑稽的動作連我自己都想發笑,我也久違地聽到了游客的嘉獎和嬉笑,可那個男孩不為所動,他眉頭微鎖,我甚至覺得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同情。
我真的有這么可憐嗎?我停下了一切的動作,陷入了深深的反思,隨后開始鄙夷自己。我就是這樣可憐,從出生開始就困在樊籠里嘩眾取寵的小丑,沒有絲毫尊嚴可談。
人們很快覺得我無趣,轉而去了白鯨館。男孩的父母親也不能免俗,拉著子女們就要走,男孩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不為所動,我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想他會不會為我停留。
當然,他還是個孩子,拗不過父母的,還是一步三嘆地離開了。
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在我血液中蔓延,我明知所有人都會離開我的,還是心存幻想,就有種希望破碎的感覺,仿佛我最后一絲力氣也隨著男孩的遠去也去而不返了。
我覺得自己好累,生活沒有了意義。
從此以后,我日漸消沉,世界對我來說不再是彩色的,灰白一片。
倍兒靈動物園很識趣兒地將我兜售給了另一座城市的動物園,因為我除了白占地土,不再有任何利用價值,他們需要及時止損。
這一年冬天,白雪皚皚。我剛滿兩歲,飽經滄桑,歷盡千帆。
新的動物園一開始對我還算照顧有加,但他們和上一任動物園的做法如出一轍,依然大力宣傳和消費我小時候的故事來勾起人們的興致,在最開始的那段日子,確實有不少人愿意花錢來看聽我的故事,看我是怎樣一個傳奇。
可是再光榮的事跡經過長年累月的消費也會褪色,隨著我帶給人們的新鮮感再一次殆盡,我又成了一頭無人問津的北極熊。
我不再能夠享用新鮮的魚蝦,你們能想象炎炎夏日里魚蝦變質的怪味嗎?
即便蛋白質腐壞的腥臭味臭不可聞,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忍受著吞下,卻還要被無知的飼養員冠以“我們天生就愛吃腐敗的東西”。他不會知道,從小生長在優渥環境里的我,如果不是為了活命,我發誓不會碰那些惡心的東西一口。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的優渥是人決定的,我的惡劣也是人一手造成的,左右都是他人的施舍,我根本無從置喙,除了接受,我別無選擇。
每天以毫無營養的食物填充肚腹,我的精神狀態也大不如從前,我想我還是有尊嚴的,想要習慣性地待在公園的角落,盡管門前冷落,特地趕來看我的人已經少之又少。
我開始學會躲藏,躲在草叢,憋在水底,好幾次連工作人員都不知道我在哪里。說到底還是自尊心作祟,我不愿意讓路過園區的人看見一眼我的不堪和狼狽。
我的毛發由于久缺營養素,變得暗沉而粗糙,沒有半分雪白的活力,一如我灰蒙的心;我的身軀因為久不活動以及腐爛脂肪的堆積,早已變得臃腫而龍鐘,可是我還不滿四歲,放在人類的階段,我應該是風華正茂的青年。
門可羅雀,我能為動物園創造的收益越來越低,動物園的飼養員們已經連臭魚爛蝦也懶得給我送了,工作人員每隔幾天才會來看我一次,有時會間隔一個星期,我沒有時間的概念,卻也覺得度日如年,缺少食物的日子里,每一分每一秒怎么熬過來的,我都不敢想,只能在腦海里一次次回想小時候那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奶嘴里清甜的奶汁。
剛才飼養員終于給我帶來了吃食,我驚訝于這次他們帶給我的竟然是新鮮的海魚,就像從前那樣,我長久未進食,立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驚嘆世界上怎能有如此美味。可是我轉頭就聽見走出門的飼養員被一個衣著正派的男性訓斥,說給我送來新鮮的魚肉是如何如何不該,這些魚肉本來是要喂給隔壁的白鯨的!
飼養員低著頭認錯說他初來乍到并不知情,不忍心將從冷庫里壓箱底的、已經化成一灘漿糊的臭肉給我吃,就從白鯨的伙食里挪用了些許給我,事實上我并沒吃多少,一頭成年北極熊的飯量是相當可觀的,我吃盡了面前這些食物,也才勉強蓋過了饑餓。盡管我有很多次想要撲倒投喂我食物的飼養員們,想讓他們給我多弄些吃的來,我都忍住了,我知道這都是高層領導的授意,我應該怪的人,連見都見不到,我只是他們賺錢的工具,我的安危,我的榮辱,甚至我的性命,都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惟一和他們掛鉤的,就只剩下利益。
說實話我怨不了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個人——如果我能夠克制自己悲傷的情愫,好好用池里的水替自己梳洗干凈,在偶一天吃過飯之后,對著往來的游客們做出滑稽的動作,去不顧尊嚴不計代價地取悅游客,有童星頭銜的加持,我的處境未必變得像現在這般糟糕,事情也未必會壞到這般田地。可是自從見了那個神色悒郁的男孩,我再也高興不起來,只覺得自己可悲,本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從頭至尾,都是別人賺錢的工具。
我想托馬斯離開以后,我的世界,崩壞得已無任何秩序可言。
我開始有了自毀的傾向。
食物匱乏的時候,我會啃食自己的爪子,直到血肉模糊,動物園的管理員覺得我有礙觀瞻,有損動物園形象,緊急閉館找來獸醫為我醫治;有時我會在原地無意義地打轉,直到天旋地轉,我沉沉往地下倒去,又引得工作人員的一陣擔心,但我知道,他們擔心的從來不是我本身,而是動物園能否保留飼養了北極熊的噱頭,只要我還在總有些人想要買票來看我,盡管大多數人敗興而歸;有時我故意將自己放逐在水中,只有在水中,只有靠著小時候前飼養員教我鳧水的回憶,我才感覺到自己是還活著,我是北極熊,北極熊天生離不開水,再冰涼刺骨的水,也無法穿透我厚密的皮毛。只有水能撫平我的傷痛。
距離上次那個不懂事的飼養員來過,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餓的發冷,再一次啃起了自己的手掌,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吞下去了自己手心的一塊肉,滿座皆驚,又是緊急閉館,獸醫替我包扎好了手上的傷口,他們貼心地為我打了麻藥,極大地緩解了我的疼痛。可是這種疼痛比起心灰意冷,已經無足掛齒。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半點食物的殘渣也不剩。他們醫好了我的傷,卻沒想過給我一點吃的東西。
也不知是過于饑餓產生了幻覺,還是我早就已經神智不清了,眼前落下了一只烏鴉,我下意識地把它當成食物的來源,猛地對它張開了利爪和獠牙,卻撲獲到了一股空氣,鳥兒飛走了。頭頂的游客小孩哈哈大笑,縱情地肆意地嘲笑我的狼狽,于他們而言,我就是這般愚不可及的存在。很丟人不是嗎?作為陸地上最大的捕食者,我卻連一只小鳥兒都抓不到。
隔天他們終于舍得給我端來食物,盡管不是很新鮮,我還是鯨吞海吸般地解決了眼前的食物,感嘆自己的卑微,偉大跟我壓根不沾邊,我再唾棄人,到底還是倚仗他們而活。
這樣寄人籬下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頭,漫長,乏味,無始無終,如同我眼中晝與夜的交替,分不清顏色,辨不清方向,也找不到意義。我時常趴在園里那塊裸露的巖石上曬太陽,以此遏制身體時常的發冷。
很普通的一天,我無所事事地趴在石頭上,這天的天氣正好,陽光錯過云層,抖落在我干枯的皮毛上,將我的毛發照的跟雪那樣白,就好像我終于做回了一頭值得尊敬的北極熊一樣。
心里突然產生一個念頭,覺得須得是今天了,只要今天我也能活得瀟灑恣肆一次,就足夠了。
不為了任何人,不去取悅任何人,只為了我自己。
我掙扎著起身,像雄獅一樣傲視自己的領地,左右逡巡,哪怕領地盡收眼底,巴掌大小的乾坤,也驕傲無比。
或許在外人看來,我不過是像從前一樣,古怪地原地打轉罷了。忽然,我全身繃緊,停滯了任何行為,氣力流沙般消逝于指尖,發生的那樣快,都只在一瞬間,在我的腦中,癱瘓的信號通過中樞神經飛速傳達給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分分秒秒的痛苦千絲萬縷地穿透我的靈魂,這至大至高的痛苦侵入了我的意識,事實很簡單明了,我要死了。
身旁恰好是水池——我魂牽夢縈的大海。
我徑直栽了下去,激起高昂的水花,那樣澎湃,我很久沒有獲得這般存在的實感。
癱瘓帶來失重的感覺,我已喪失了自主呼吸,寬大的腳掌也不再具有鳧水的功能,身軀已然僵化,它作為一具軀殼,已經沒有了溫度和存在的意義,靈魂和身體抽離,思緒紛飛,告別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當時動物園并非沒有人,實際我死去的那天,有將近600人直擊我的死亡現場,可是人們只知驚呼,卻沒有一個人挽留。
如果動物園的管理人員對我有一點在乎和憐憫,我或許還能再茍活于人世,那樣他們就會立刻得知我正處于溺亡的邊緣,死生的邊界。死去元知萬事空,再一味的糾結錯恨已經沒有意義,怪任何人么?不,我并不是懷著恨死去的,相反,我解脫了。
失去心跳的一剎那,眼前一片純白,好像把眼睛埋在我洗凈前塵閃閃發光的皮毛上一樣耀眼。
我喜歡水,喜歡到死在水中也不遲疑。
水,她是那樣包容,就好像托馬斯給我的愛。
水,一點一息奪走我的生命,我甘之如飴。
水,有意無意地托舉我的身體,就好像年幼時,托馬斯用手掌在水中把我輕輕托起。
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多年未見的他,也終于找回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