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深離開后,雨勢漸漸小了一些,但空氣里的濕意卻更濃了。
蘇晚將銅鎖小心翼翼地用軟布重新包裹起來,放進一個特制的恒溫恒濕箱里。這是她對待所有待修復古物的第一步,先讓它們處于一個穩定的環境中,以便后續的檢測和分析。
然而,這把鎖帶給她的異樣感,卻并未隨著它被收起而消失。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寂,仿佛還殘留在她的指尖。
她坐在修復臺前,對著那盞民國琉璃臺燈,卻有些心不在焉。腦海里反復回放著顧言深的樣子——他深邃的眼眸,低沉的嗓音,以及提到那把鎖時不容置疑的鄭重。還有他握住她手時,那瞬間的僵硬和冰冷。
這個人,很不簡單。
而那把鎖,更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先不想了,按部就班來。”蘇晚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紛亂的思緒拋開。作為一名修復師,最忌諱的就是被主觀情緒和猜測影響,理性和嚴謹才是根本。
她決定先從已知的信息入手。
首先,是那把鎖的外觀。她拿出剛才顧言深留下的照片,仔細研究起來。照片雖然有些泛黃模糊,但還是能看清木柜的大致樣式和雕花。那種繁復而略帶詭異的花紋,不像是常見的明清家具風格,反而有些像……更早的,甚至是少數民族或邊疆地區的某種圖騰?
其次,是鎖本身的材質。雖然表面覆蓋著厚厚的銅銹,但蘇晚憑借經驗,初步判斷這應該是一種合金銅,硬度比普通的黃銅要高,而且成分似乎有些特殊,這也是它能歷經歲月而沒有嚴重腐蝕碎裂的原因。至于那個沒有鑰匙孔的缺口,形狀不規則,像是某種抽象的符號,又或者……是某種機關的卡槽?
最讓她在意的,還是那片詭異的“沉寂”。
她修復過無數古物,從青銅器到瓷器,從木雕到織物,每一件多少都會殘留一些“氣息”——或喜悅,或悲傷,或寧靜,或憤怒。那是曾經擁有者或使用者留下的情感印記,是時光賦予它們的獨特標簽。
但這把鎖,沒有。
就像一個被徹底清空了內存的容器,干凈得不正常。
是人為抹去的?還是本身就具有這種“隔絕”的特性?
蘇晚拿出專業的檢測設備,開始對鎖進行初步的無損檢測。她先是用紫外燈照射,試圖發現一些隱藏的痕跡或銘文,但鎖身除了銅銹,一片空白。接著又用X射線熒光光譜儀分析材質成分,結果顯示,這把鎖的銅合金中,確實含有一些罕見的金屬元素,比如微量的鎢和一種她一時無法準確辨認的稀有金屬,這或許就是它異常堅硬和冰冷的原因。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夕陽的余暉試圖穿透云層,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蘇晚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檢測結果并沒有給她帶來太多實質性的幫助,反而讓這把鎖顯得更加神秘。
“看來得用我的‘老辦法’了。”蘇晚深吸一口氣,重新坐回修復臺前,再次將銅鎖從恒溫箱里取出。
她需要更近距離地接觸它,用她那“碎光讀取”的能力,嘗試著去“感受”它。雖然之前第一次接觸時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和沉寂,但她相信,任何物品,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只是可能被隱藏得太深。
她熄滅了頭頂的白熾燈,只留下一盞昏黃的落地燈,讓光線變得柔和而朦朧。這有助于她集中精神,進入那種特殊的“狀態”。
她閉上眼睛,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讓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逐漸平穩下來。腦海中排除所有雜念,只專注于手中的這把銅鎖。
然后,她伸出雙手,輕輕將銅鎖捧在掌心。
冰冷的觸感再次傳來,比白天更加清晰。
她集中精神,將意識緩緩沉入,試圖去捕捉那片沉寂之下,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絲“光”。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蘇晚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意識仿佛沉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海,四周一片虛無,沒有聲音,沒有光影,只有永恒的冰冷和死寂。
就在她快要堅持不住,意識開始有些渙散的時候——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共鳴,忽然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緊接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光影,如同流星般劃過那片黑暗。
太快了,太模糊了。
蘇晚猛地睜開眼睛,心臟因為剛才那一瞬間的“接觸”而劇烈跳動起來。
她喘了幾口氣,再次閉上眼睛,集中精神,這一次,更加專注,更加投入。
她能感覺到,那片沉寂的“外殼”似乎出現了一絲裂縫。
“嗡……”
共鳴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清晰了一點點。
然后,光影再次閃現。
這一次,蘇晚捕捉到了一些碎片。
不是清晰的畫面,而是一些混亂的、碎片化的感覺——
強烈的……恐懼?
還有……絕望?
以及一種……被強行壓抑的、洶涌的情感,像是火山即將噴發前的暗流。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模糊的、一閃而過的影像——似乎是一雙眼睛,充滿了痛苦和不甘,正透過什么東西,死死地盯著……
“啊!”
蘇晚猛地睜開眼睛,同時下意識地松開了手,銅鎖“咚”的一聲掉落在鋪著軟墊的修復臺上。
她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心臟像是要跳出胸腔。
剛才那一瞬間的感覺太強烈了,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幾乎要將她的意識吞噬。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比她以往接觸過的任何承載著負面情緒的古物都要強烈得多。
難怪這把鎖會呈現出那樣的“沉寂”,那不是沒有痕跡,而是痕跡太沉重,太痛苦,被某種力量強行封鎖、壓抑住了,形成了一道堅固的壁壘。
“里面到底鎖著什么……”蘇晚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不僅僅是一把鎖,更像是一個囚禁著某種可怕情緒或記憶的牢籠。
她拿起桌上的照片,再次看向那個古柜。如果這把鎖曾經鎖著的東西能產生如此強烈的負面情緒,那么那個木柜,又是什么來歷?
顧言深說,那個柜子很多年前就不見了,只留下了這把鎖。
他為什么會擁有這把鎖?他尋找這把鎖,想要打開它,是為了什么?是為了里面的東西,還是為了別的?
無數的疑問盤旋在蘇晚的腦海里,讓她感到一陣頭痛。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打破了鋪子的寂靜。
她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
“是蘇晚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略顯蒼老,但依舊中氣十足的聲音。
蘇晚愣了一下,立刻聽出了這是誰:“是許教授?您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許教授是她大學時的導師,也是國內著名的考古學家和古器物研究專家。
“呵呵,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許教授在那頭笑了笑,“聽說你最近在老街巷開了家修復鋪,搞得還挺有聲有色?”
“您老消息真靈通。”蘇晚笑了笑,心情因為許教授的電話而稍微平復了一些。
“我還聽說,你接了些挺‘有意思’的活兒?”許教授的語氣帶著一絲調侃,但更多的是關切,“小晚啊,修復古物,技術重要,心性更重要。有些東西,承載的東西太多,不是你能輕易觸碰的,要懂得量力而行,也要懂得……適可而止。”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許教授這話,是無意提及,還是……有所指?
“教授,您這話是……”
許教授沉默了一下,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我今天接到一個老朋友的電話,他在南城博物館工作。他說,最近館里來了一位特殊的訪客,詢問了一些關于‘無鑰之鎖’和‘囚念柜’的事情。”
“無鑰之鎖?囚念柜?”蘇晚的心臟驟然收緊,這兩個詞,像兩道閃電,劈開了她腦海中的迷霧。
這不就是顧言深帶來的那把鎖,和照片上的那個木柜嗎?
“教授,您能跟我詳細說說嗎?”蘇晚的聲音有些急切。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那位朋友口風很緊。”許教授嘆了口氣,“但我知道,‘無鑰之鎖’和‘囚念柜’在一些古老的文獻和傳說中出現過,據說和……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有關。傳說那柜子能鎖住人的執念和……怨念,而那把鎖,是唯一的封印。具體是真是假,沒人知道,但既然有人開始打聽這些,你又恰好開了修復鋪,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小心為上。”
許教授的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蘇晚的心上。
鎖住執念和怨念?
難怪她剛才會感受到那樣強烈的恐懼和絕望!
“教授,您知道那個詢問的人是誰嗎?是不是一個叫顧言深的男人?”蘇晚連忙問道。
“顧言深?”許教授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我朋友沒提名字,只說是一位氣質很特別的年輕男人,出手闊綽,對‘無鑰之鎖’和‘囚念柜’的細節追問得很仔細,甚至拿出了一張模糊的舊照片。”
沒錯了,就是顧言深!
他不僅找到了她,還去了博物館打聽!他對這把鎖和那個柜子的了解,顯然比他告訴她的要多得多。他為什么要隱瞞?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小晚,聽我的,”許教授的聲音帶著長輩的擔憂,“如果真有人拿著那把鎖去找你,你最好……別接。那東西,透著邪性,不是你能處理的。”
“可是教授,我已經……”蘇晚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已經接了。他把鎖留在我這里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蘇晚以為信號斷了。
然后,許教授才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一絲凝重:“既然接了,就千萬小心。記住,修復古物,先修心。不要被那些負面的東西影響。如果發現不對勁,立刻停下,明白嗎?”
“我明白,教授,謝謝您。”
掛了電話,蘇晚坐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窗外的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夜色漸濃,鋪子外的老街巷亮起了昏黃的路燈。
手里的照片,似乎也變得沉重起來。那個神秘的木柜,那把詭異的銅鎖,顧言深隱藏的目的,許教授的警告……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籠罩其中。
她看著修復臺上的銅鎖,它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幽幽的冷光,仿佛一個沉默的惡魔,等待著被喚醒。
“顧言深,你到底想做什么?”蘇晚低聲自語,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恐懼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激起的、強烈的探究欲。作為一個修復師,破解古物的秘密,幾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而且,不知為何,她腦海里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顧言深那雙深邃的眼睛,和他握住她手時,那瞬間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不像是一個單純的尋寶者,更像是一個……背負著什么的人。
也許,這把鎖,不僅僅是鎖住了什么,也困住了他。
蘇晚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那把銅鎖。這一次,她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
不管前方有什么,她既然接下了這個任務,就不會輕易放棄。她倒要看看,這把“無鑰之鎖”里,到底鎖著怎樣的秘密,而那個叫顧言深的男人,又藏著怎樣的過往。
她打開電腦,開始在浩如煙海的資料和數據庫中,搜索“無鑰之鎖”和“囚念柜”的信息。她知道,想要打開這把鎖,首先要了解它的過去。
而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一棟隱蔽的頂層公寓里。
顧言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燈火輝煌的城市。他剛剛掛斷一個電話,臉色比在“拾光”鋪時更加沉郁。
“查到了嗎?”他對著電話那頭問道。
“顧先生,查到了一些。”電話那頭是一個恭敬的男聲,“‘無鑰之鎖’和‘囚念柜’確實有記載,主要出現在一些民間野史和少數民族的口述傳說中。傳說那柜子是用來鎮壓邪祟或封印強大怨念的,而鎖是關鍵。但具體的形制、開啟方法,以及……它們最后一次出現的記錄,都非常模糊。”
“繼續查,”顧言深的聲音冰冷,“我要知道關于它們的一切,越詳細越好。尤其是……當年經手它們的人,和最后擁有它們的人。”
“是,顧先生。”
掛了電話,顧言深端起桌上的酒杯,里面的威士忌已經有些溫了。他仰頭飲盡,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無法驅散心底那片冰冷的寒意。
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夜色,落在了老街巷的方向。
蘇晚……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他記得她,很久很久以前,就記得。
只是,有些記憶,被鎖得比那把“無鑰之鎖”還要緊。
而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找到鑰匙,不僅是打開那把鎖的鑰匙,也是打開他自己記憶和心結的鑰匙。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