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聲嘶啞地劃過三更,汴京城的燈火沉入墨色。昭雪堂后院那盞孤燈卻還亮著,昏黃的光暈在窗紙上剪出謝昭伏案的側影。她指尖蘸著粗劣的墨,在麻紙邊緣飛快勾畫——那是明日要教給繡娘們的《戶婚律》“和離”條目簡圖。頸后符印在夜深人靜時隱隱發燙,白日里林晚娘她們充滿希冀的眼神與陳婆婆枯瘦卻靈巧的點翠針交替浮現,壓得她筆尖微滯。
“篤、篤篤。”
極輕的叩門聲,帶著一種壓抑的急促,自院門處傳來,如同受驚的雀鳥啄擊。
謝昭擱筆,無聲地滑至門邊。門外立著一個裹著灰鼠皮斗篷的婦人,帽兜壓得極低,只露出一點蒼白尖削的下頜。她身后,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仆提著氣死風燈,昏光搖曳,映出婦人遞來的一角素帕——帕上繡著一只銜著杏枝的青鸞,針腳細密,栩栩如生。
謝昭瞳孔微縮。這青鸞銜杏的圖樣,是她母親生前最愛的繡紋。眼前這婦人……
“謝姑娘,”婦人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疲憊與驚惶,帽兜下抬起的眼布滿血絲,“我是戶部侍郎蘇承嗣之妻,柳氏。求你…救救我女兒若雪!”
戶部侍郎府,西跨院柴房。
一股混合著霉爛稻草、牲畜糞便和濃郁藥味的濁氣撲面而來。月光從高窗窄縫漏下,勉強照亮角落里一團蜷縮的人影。
蘇若雪。
昔日侍郎府明珠,此刻發髻散亂,珠釵委地,一身素白中衣沾滿污穢草屑。她雙手被粗糙的麻繩反縛在身后,纖細的腕子勒出深紫血痕。最刺目的是她的嘴——被一塊浸透藥汁的粗布死死勒住,布條深陷皮肉,邊緣洇開暗紅的血漬。她仰著頭,空洞的雙眼死死盯著高窗外那方被切割的慘淡月光,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嗬嗬”聲,每一次掙扎都牽動勒口的布條,帶出更多粘稠的血沫。
“吱呀——”
柴房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柳氏提著燈,引著謝昭閃身而入,又迅速合攏。老仆在外把風,身影融入更深的黑暗。
“若雪!”柳氏撲到女兒身邊,淚水瞬間決堤,顫抖的手想去碰觸女兒被勒得變形的嘴角,卻又不敢。
蘇若雪猛地一顫,渙散的目光聚焦在母親臉上,隨即又落在母親身后的謝昭身上。那雙曾被譽為“汴京明珠”的秋水明眸,此刻只剩下驚懼、絕望,和一絲被強行點燃的、微弱的求生火焰。她拼命搖頭,被勒住的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淚水混著血水滾落。
謝昭蹲下身,熔金的眼眸在昏暗光線下銳利如鷹隼。她無視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指尖探向蘇若雪頸側脈搏——微弱而急促。目光掃過勒口的布條,那上面殘留的藥漬散發著刺鼻的苦腥,是啞藥“鎖喉散”的味道。再看她脖頸和手臂裸露處,幾道新鮮的抓痕和淤青清晰可見,顯然是劇烈掙扎反抗留下的痕跡。
“誰干的?”謝昭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珠墜地。
柳氏泣不成聲:“是…是老爺!趙王府的三公子看上了若雪,老爺為攀附權貴,逼她嫁過去做妾!若雪不肯,以死相逼…老爺就…就讓人灌了啞藥,捆了關在這里!明日…明日花轎就要來抬人了!”她猛地抓住謝昭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謝姑娘!我知道你為女子鳴冤!求你…求你救救她!她不能就這么毀了!”
謝昭的目光落在蘇若雪那雙被絕望浸透的眼睛里。那里面映著的,是無數個被禮教、被父權、被利益碾碎的“蘇若雪”。她想起父親刑場上那句“法理是刀”,想起昭雪堂里那些渴望活路的眼睛,頸后符印的灼熱感驟然加劇。
“夫人退后。”謝昭的聲音沉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自袖中摸出一個扁平的鹿皮卷,展開,里面整齊排列著數枚長短不一、寒光凜冽的銀針。這是她隨身攜帶的吃飯家伙,也是父親留下的《洗冤錄》中記載的救命之物。她捻起一枚三寸長、細如牛毛的銀針,指尖在蘇若雪喉結下方寸許的位置輕輕按壓。
“《洗冤錄·喉科篇》載:‘鎖喉散毒,封竅閉音。當以金針度穴,破其淤塞,引毒下行。’”謝昭的聲音如同念誦經文,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蘇姑娘,信我。”
話音未落,她手腕微沉,銀針快如閃電,精準無比地刺入蘇若雪喉結下方一寸半的天突穴!
“呃!”蘇若雪身體猛地一弓,喉間發出短促的悶哼!
謝昭指尖捻動針尾,一股柔和卻堅韌的內力順著銀針緩緩渡入。緊接著,第二針、第三針…廉泉穴、人迎穴、扶突穴…銀針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在蘇若雪纖細的脖頸上織成一張無形的網。每一針落下,都伴隨著蘇若雪喉管深處細微的痙攣和粘稠血沫的涌出。
柳氏捂著嘴,驚恐地看著女兒痛苦掙扎,淚水漣漣。
謝昭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操控銀針疏導淤塞的經絡極其耗費心神。她能感覺到蘇若雪喉間被藥力強行凝固的氣血,如同堅冰般阻塞。她深吸一口氣,指尖灌注更多內力,猛地一彈刺在啞門穴上的銀針針尾!
“嗡——!”
一聲極其細微的金屬顫鳴!
蘇若雪渾身劇震!被勒住的嘴巴猛地張開,一股濃黑腥臭、混雜著血絲的粘稠藥液如同開閘般狂噴而出!
“咳咳咳!嘔——!”
劇烈的嗆咳撕心裂肺!蘇若雪弓著身子,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勒口的布條被噴涌的污物徹底浸透,腥臭撲鼻。
謝昭眼疾手快,拔掉銀針的同時,并指如刀,“嗤啦”一聲割斷勒口的布條!
新鮮的空氣猛地灌入!蘇若雪如同離水的魚,貪婪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和劇烈的嗆咳,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若雪!我的兒!”柳氏撲上去,緊緊抱住女兒,泣不成聲。
蘇若雪伏在母親懷里,身體因為劇烈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恐懼而劇烈顫抖。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發出嘶啞破碎的“啊…啊…”聲,如同被砂紙磨過。
“毒雖排出,喉部經絡受損,需時日恢復。”謝昭收起銀針,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命保住了,聲音…也能回來。”
她撕下衣襟一角,蘸著隨身攜帶的清水,小心擦拭蘇若雪嘴角和脖頸的血污。動作輕柔,目光卻落在蘇若雪被麻繩磨破的手腕上。那纖細的手腕內側,一道陳舊的、淡粉色的疤痕若隱若現——那是數月前,蘇若雪因拒婚而割腕留下的痕跡。
“能…寫字嗎?”謝昭問。
蘇若雪猛地抬頭,沾滿淚痕的臉上閃過一絲倔強。她用力點頭,掙脫母親的懷抱,顫抖的手指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急切地劃動起來。指尖被粗糲的地面磨破,滲出血珠,她卻渾然不覺,一筆一劃,帶著刻骨的恨意與悲愴:
“趙王府…逼婚…為妾…父…賣女求榮…寧死…不屈!”
字跡歪斜,卻力透泥地。最后一個“屈”字,幾乎被她用指甲摳進土里!
謝昭看著地上那行血淚交織的字,熔金的眼底寒芒暴漲。她想起白日里崔珩那句“趙王府的人在查貞節牌坊的事”,原來,報復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趙王的手,已經伸向了朝中官員的后宅!
“跟我走。”謝昭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去昭雪堂。”
柳氏渾身一顫,眼中閃過掙扎:“可…老爺他…還有趙王府…”
“夫人!”謝昭打斷她,目光如電,“您今夜冒險前來,遞上我母親舊帕,所求為何?是讓蘇姑娘繼續留在這里,明日被一頂小轎抬進趙王府,生不如死?還是讓她跟我走,哪怕前路艱險,卻能堂堂正正地喘口氣,說句話?”
柳氏看著女兒那雙燃著微弱卻倔強火焰的眼睛,又看向謝昭沉靜卻蘊含著磅礴力量的面容,終于,重重地點了點頭。她顫抖著手,褪下腕上一只成色極好的翡翠鐲子,塞進謝昭手里:“謝姑娘…這個…給堂里的姐妹們…添些嚼用…”
謝昭沒有推辭,將鐲子收入懷中。她迅速解開蘇若雪身上的繩索,脫下自己的靛藍外袍裹住她單薄顫抖的身體,只露出一雙依舊驚惶卻已燃起生機的眼睛。
“走!”
謝昭攙起蘇若雪,柳氏在前引路。三人如同暗夜中的幽靈,悄無聲息地穿過死寂的庭院。路過正院時,檐下高掛的大紅燈籠和刺目的“囍”字在夜風中搖晃,投下猙獰扭曲的影子,如同無聲的嘲諷。
就在她們即將踏入后花園角門的陰影時,一道陰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夫人,這深更半夜的,帶著大小姐…這是要去哪兒啊?”
一個穿著醬紫色綢褂、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嬤嬤,提著燈籠,如同鬼魅般從廊柱后轉出。燈籠昏黃的光映著她那張布滿褶子、卻帶著刻薄笑意的臉,正是趙王府安插在蘇府的管事嬤嬤,劉氏。
柳氏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僵硬。
蘇若雪更是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謝昭身后縮去。
謝昭腳步未停,甚至沒有回頭。她一手穩穩地攙著蘇若雪,另一只手悄然探入袖中,扣住了一枚冰冷的銀針。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
“蘇姑娘突染急癥,夫人憂心如焚,特請我連夜出診。怎么,劉嬤嬤也要跟著去昭雪堂…學學如何伺候病人?”
劉嬤嬤臉上的笑容一僵,燈籠的光在她眼中跳躍,閃過一絲驚疑不定。她上下打量著謝昭那身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袍,又看看她身后裹在袍子里、只露出半張蒼白小臉的蘇若雪,最終,目光落在謝昭那雙在夜色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熔金眼眸上。
那眼神,冰冷,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陰暗的角落。劉嬤嬤心頭莫名一寒,到嘴邊的刁難竟生生咽了回去。她干笑兩聲:“原來是謝先生…老奴失禮了。只是…大小姐明日…”
“明日如何?”謝昭猛地轉身,目光如電,直刺劉嬤嬤,“嬤嬤是奉了趙王之命,還是蘇侍郎之令,在此阻攔郎中救治侍郎府千金?若是耽誤了病情,這責任…嬤嬤擔得起嗎?”
她刻意加重了“侍郎府千金”幾個字,同時,袖中扣著銀針的手指微微用力,一股若有若無的寒意彌漫開來。
劉嬤嬤被那目光刺得后退半步,額角滲出冷汗。她想起這位“謝青天”前幾日焚毀貞節牌坊、硬抗趙王府的傳聞,又看看謝昭那副寸步不讓的架勢,終究是欺軟怕硬的本性占了上風。她訕訕地側開身子:“老奴…老奴不敢。謝先生請…夫人請…”
謝昭不再看她,攙著蘇若雪,與柳氏迅速沒入角門外的黑暗。
劉嬤嬤站在原地,看著她們消失的方向,臉上的諂笑瞬間褪去,只剩下陰鷙的怨毒。她狠狠啐了一口,低聲咒罵:“小賤人!還有那個不知死活的謝青天!等著瞧!趙王府的轎子,可不是那么好躲的!”
她轉身,腳步匆匆地朝著蘇承嗣書房的方向奔去。燈籠的光在夜風中搖晃,如同毒蛇的眼睛。
而此刻,昭雪堂那盞孤燈的光暈里,陳婆婆和林晚娘等人早已焦急等候。當看到謝昭攙扶著那個裹在靛藍布袍里、如同驚弓之鳥般的少女走進來時,所有人都圍了上去。
林晚娘一眼就看到了蘇若雪手腕上滲血的勒痕和脖頸處未干的血漬,眼圈瞬間紅了,連忙端來溫水給她擦拭。陳婆婆則默默遞上一碗剛熬好的、散發著清苦藥香的安神湯。
蘇若雪瑟縮在溫暖的燈光和眾人關切的目光中,緊繃的身體終于一點點放松下來。她張了張嘴,依舊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顫抖著伸出手指,在謝昭遞來的粗糙紙面上,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寫下兩個字:
“謝…謝…”
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卻不再是絕望的苦水。
謝昭看著紙上的字,又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趙王府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但昭雪堂的燈火,已然點亮了又一顆瀕死的心。
她拿起案頭那本崔珩送來的《洗冤錄》注本,翻到“喉科篇”,指尖拂過母親當年娟秀的批注,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明日,我們學《戶婚律》‘婚嫁自主’條。蘇姑娘,你第一個聽。”
燈火跳躍,將蘇若雪含淚帶笑的臉龐映得格外明亮。昭雪堂的夜,又添了一分暖意,也埋下了一分更深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