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那沉悶的“咚“聲像是從地底深處鉆出來的,余音在丞相府的回廊間打著旋兒。青磚地面突然傳來一陣細(xì)微的震顫,起初輕得像春蠶啃食桑葉,漸漸變得清晰可辨,連廊下懸掛的宮燈都跟著輕輕搖晃。
年過六旬的老丞相猛地睜開眼,那雙原本昏昏欲睡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他平日里總愛佝僂著背,此刻卻像被無形的線提了起來,動作利落地披上衣袍。赤著的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那股寒意順著腳底直竄上來,與地面?zhèn)鱽淼恼痤澖豢椩谝黄穑屗念^猛地一緊。
推開雕花窗欞的手在半空僵住了。皇城方向的夜空被九盞巨型孔明燈照得如同白晝,那些燈盞大得驚人,每一盞都有尋常樓閣那么高,竹骨上蒙著的素絹在夜風(fēng)中微微鼓脹。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燈面上用朱砂繪制的不是祈福的龍鳳圖案,而是與龍陵壁畫上如出一轍的星象軌跡。
那些銀紅色的星軌在夜空中緩緩流轉(zhuǎn),北斗七星的斗柄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zhuǎn)動,獵戶座的腰帶三星突然多出一顆伴星,所有星辰都像活過來似的相互勾連,最終組成一幅不斷變幻的動態(tài)星圖。
“父親!“長子慌慌張張沖進(jìn)內(nèi)室,官帽歪斜地掛在頭上,帽翅還在上下顫動。他平日里最講究儀態(tài),此刻卻顧不上整理衣襟,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匯成水珠滴落。
“剛收到八百里加急,“他的聲音因為急促而變調(diào),像是被砂紙磨過的銅鈴,“北境三州駐軍集體嘩變,聲稱要...要清君側(cè)...“最后三個字說得又快又輕,卻像三顆石子投進(jìn)平靜的湖面,在這寂靜的黎明前激起層層漣漪。
老丞相順著窗欞望向皇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枯瘦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指向夜空:“清哪個君側(cè)?“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久未上油的門軸,“沒看見天機盤已經(jīng)啟動了嗎?“
燈影幢幢中,星軌正以更快的速度重組。紫微垣的位置突然亮起一團紅光,將周圍的星辰都染成了血色。最終,所有星芒凝聚成八個殺氣凜然的大字:【附逆者誅,從龍者生】。朱砂在夜色中泛著詭異的紅光,像是用新鮮的血液調(diào)和而成,每個筆畫的末端都鋒利如刀,看得人眼睛生疼。
太極殿前的漢白玉廣場上,百官已經(jīng)跪了整整一個時辰。晨露打濕了他們的官袍下擺,有些人的朝靴已經(jīng)浸透,腳底板傳來刺骨的寒意,卻沒有一人敢挪動分毫。自半月前后宮肅清那日起,南宮昭臨便再未露面,每日早朝只有李慕白捧著天機盤立于丹陛之上,宣讀一道道石破天驚的詔令。
今日的天機盤格外活躍,那面青銅圓盤上流轉(zhuǎn)的符文發(fā)出幽藍(lán)的光芒,將李慕白的臉映得如同鬼魅。他身著玄色朝服,平日里溫和的眉眼此刻冷若冰霜,手中的詔書在風(fēng)中微微作響。
“廢黜世襲爵位,改科舉為公舉,六部改組為十二司...“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回蕩,每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青銅鐘上,震得百官心口發(fā)悶,“即日起,允許女子入仕,可參加科考,可出任官職...“
“這哪是變法?分明是改朝換代!“兵部尚書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從地上彈起來。膝蓋與地面摩擦?xí)r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沾在官袍前襟的水漬在初升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花白的胡子因為憤怒而根根豎起,臉上的皺紋深如溝壑,“臣要面見陛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的聲音如同炸雷滾過廣場,激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有人低頭竊竊私語,有人面露驚懼,還有些年輕官員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李慕白卻像是沒聽見這聲怒吼,不慌不忙地展開最后一卷詔書。那卷詔書用玄色絹帛制成,邊緣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龍紋,南宮昭臨的字跡在上面蜿蜒流淌,殷紅如血,像是用指尖蘸著心頭血寫就:【朕在歸墟境等諸卿。敢來否?】
“轟隆!“
一聲晴天霹靂驟然炸響,震得殿頂?shù)牧鹆唧黜懀瑤卓|煙塵從梁上飄落。眾人驚恐地抬頭望去,只見九盞孔明燈突然投射出巨大的光影,如同現(xiàn)代的電影屏幕懸在空中——龍陵最深處的水晶棺旁,三百名與帝王一模一樣的仿生體正與機械傀儡廝殺。
那些仿生體面容與南宮昭臨毫無二致,卻面無表情,眼中只有冰冷的殺意。他們手中的長劍劃破空氣,留下一道道寒光,與機械傀儡碰撞時迸出刺眼的火花。而真正的帝王端坐在高臺之上,心口插著半截青銅劍,鮮血順著祭壇上古老的紋路蜿蜒而下,源源不斷地匯入天機盤核心,在圓盤上激起一圈圈血色漣漪。
“看清楚了嗎?“李慕白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手中的天機盤因為能量波動而微微震顫,青銅邊緣燙得驚人,“陛下用自己為餌,在時空裂縫里為龍國搏一線生機。而你們...“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而過,面前的紫檀木案幾應(yīng)聲而斷,截面光滑如鏡,“還在爭權(quán)奪利!“
斷木的橫截面里,赫然露出精密的齒輪和發(fā)條結(jié)構(gòu)。那些黃銅齒輪咬合得嚴(yán)絲合縫,細(xì)小的發(fā)條在晨光中泛著金屬光澤,顯然是天機盤制造的傀儡案幾。這意味著機械文明早已滲透朝堂,連百官每日議事的器具都被悄悄替換!
百官見狀,面色瞬間慘白如紙。有幾個年邁的官員眼前一黑,直接癱軟在地,官帽滾落一旁沾滿塵土。年輕些的則面面相覷,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恐,廣場上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紫宸殿內(nèi),蘇隱月正在整理一個黑色的雙肩背包。這是她穿越時隨身攜帶的現(xiàn)代裝備,此刻攤開在繡著五爪金龍的地毯上,顯得格格不入。防毒面具的橡膠帶已經(jīng)老化發(fā)黃,邊緣出現(xiàn)細(xì)小的裂紋;戰(zhàn)術(shù)手電的電池早已耗盡,開關(guān)處布滿了氧化的銹跡;那把瑞士軍刀的刀刃上布滿了細(xì)密的劃痕,卻依舊鋒利如新。
每一件物品都承載著她在現(xiàn)代的記憶——防毒面具是考古隊必備的裝備,手電曾照亮過無數(shù)古墓的黑暗角落,軍刀則幫她解決過無數(shù)次野外困境。這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碎片,此刻在古代的宮殿里散發(fā)著淡淡的鄉(xiāng)愁。
“姑娘真要回去?“小宮女紅著眼眶問,手指緊緊絞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jì),梳著雙丫髻,鬢邊還插著朵新鮮的薔薇花,臉上的稚氣尚未完全褪去,眼中滿是不舍與困惑。
蘇隱月將最后一樣?xùn)|西塞進(jìn)背包——那枚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藍(lán)色晶體。晶體表面布滿細(xì)小的裂紋,其中一道深痕恰好將【致我的執(zhí)劍人】的銘文一分為二,像是某種無法逆轉(zhuǎn)的宿命。她的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易碎的瓷器,指尖在晶體表面停留片刻,仿佛在與過去的時光告別。
“不是回去,是閉環(huán)。“她輕撫宮女顫抖的肩膀,聲音柔和得像是在哄哭泣的孩子,“記住,七日后若看見雙月同天,就把這個交給李大人。“她從貼身的暗袋里取出一個錦囊,錦緞上還帶著體溫,繡著的現(xiàn)代幾何圖案在古代紋樣中顯得格外突兀。
錦囊里靜靜躺著一枚SD卡——這是她從現(xiàn)代帶來的最后底牌,記錄著公元2023年龍陵發(fā)掘的全部真相。卡面上用激光雕刻著極小的【絕密】字樣,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顯示出它曾被反復(fù)取出查看的痕跡。
殿外突然傳來整齊的鎧甲碰撞聲,金屬摩擦的“鏗鏘“聲由遠(yuǎn)及近,節(jié)奏整齊得令人心悸。蘇隱月掀開竹簾一角望去,只見九百名玄甲衛(wèi)列成整齊的方陣,每人胸前都嵌著縮小版的天機盤碎片,那些碎片在晨光中泛著幽藍(lán)的光芒,如同九百只冰冷的眼睛注視著宮殿。
而在隊伍最前方,站著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賢妃?“
不,此刻該稱她為趙司使。這位曾經(jīng)在后宮明爭暗斗的女子身著玄色官服,腰間配著六品女官的銀魚袋,鎖骨下曾經(jīng)的家族烙印已變成精致的龍紋官印。她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驕矜與算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沉靜與堅毅。
“奉陛下口諭,護送姑娘至龍陵。“她遞上一卷竹簡,動作干脆利落,帶著軍旅之人特有的干練,“這是朝中機械傀儡的名單。“
竹簡展開的剎那,蘇隱月腕間的疤痕突然傳來劇烈的灼痛,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過。那些用朱砂書寫的名字竟然開始滲血,鮮紅的液體順著竹簡的紋路緩緩流淌,最終在底端匯聚成一個令她毛骨悚然的圖案——與她現(xiàn)代導(dǎo)師王教授的簽名分毫不差!
那個獨特的連筆方式,最后一筆習(xí)慣性的上挑,甚至墨水暈染的角度都一模一樣。蘇隱月曾在無數(shù)份報告上見過這個簽名,此刻卻覺得無比陌生和恐怖。
“果然是他...“蘇隱月的嘴唇微微發(fā)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眼前閃過實驗室里那個總是笑瞇瞇的白發(fā)老人,他戴著金絲眼鏡,說話時喜歡輕輕推一下鏡架;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使用碳十四測年儀時的耐心;想起每個生日都會收到的、包裝精致的考古圖鑒。所有溫暖的記憶此刻都變成冰冷的針,刺得她心臟生疼。
狂風(fēng)驟起,卷著沙塵從殿門縫隙鉆進(jìn)來,迷了人眼。待風(fēng)勢稍歇,玄甲衛(wèi)陣中已不見蘇隱月的身影,唯剩那枚SD卡在青石地上折射著細(xì)碎的光芒,像是某種無言的告別。
龍陵最底層的歸墟境內(nèi),南宮昭臨的鮮血已經(jīng)流盡了最后一滴。他的臉色蒼白如上好的宣紙,唇邊卻掛著一絲釋然的笑意。三百具仿生體全部戰(zhàn)死,殘骸堆積如山,機械傀儡的碎片鋪滿了整個墓室,齒輪和線路糾纏在一起,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慘烈的末世之戰(zhàn)。
他靠著水晶棺緩緩坐下,指尖輕輕拂過棺中“蘇隱月“的臉頰——那是最初的克隆體,面容與她一模一樣,卻缺少了那道穿越時留下的疤痕,也是所有時空糾葛的起點。
“陛下后悔嗎?“
突兀的女聲在空蕩的墓室回響,帶著現(xiàn)代人特有的明快語調(diào),打破了死寂。南宮昭臨艱難地抬起頭,看見量子裂隙前站著的蘇隱月——她穿著淺藍(lán)色的牛仔褲和白色T恤,腳上是那雙他總說奇怪的白色運動鞋,手中緊緊握著那把瑞士軍刀。這身裝束與墓室的古老氛圍格格不入,卻莫名讓他心頭一暖,像是看到了久違的陽光。
“你來了。“帝王的微笑虛弱卻溫柔,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像是風(fēng)中搖曳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朕算準(zhǔn)了時間。“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像是盛滿了銀河,即使在這生命最后的時刻,依然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蘇隱月跪在他身旁,瑞士軍刀的刀尖對準(zhǔn)自己腕間的疤痕,那里正泛著詭異的藍(lán)光,像是有活物在皮膚下游動。“我查到幕后黑手了。是王教授,他早在第一次考古發(fā)掘時就...“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握著刀的手卻穩(wěn)如磐石,顯示出不容動搖的決心。
“朕知道。“南宮昭臨突然握住她持刀的手,力道輕得幾乎感覺不到,卻讓她的動作瞬間凝固。他指向四周的機械殘骸,那些碎片上還閃爍著微弱的藍(lán)光,“這些傀儡的記憶模塊里,藏著反向追蹤程序。只要激活它們...“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鮮紅的血液從嘴角溢出,在蒼白的皮膚上綻開如同紅梅。
一滴淚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迅速暈開。蘇隱月這才發(fā)現(xiàn),帝王的傷口里沒有血肉模糊的內(nèi)臟,只有緩緩熄滅的藍(lán)色光點——他早不是血肉之軀,而是天機盤制造的終極載體!這個認(rèn)知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她顫抖著伸手觸碰他的胸膛,指尖傳來的不是溫?zé)岬难猓潜鋱杂驳臋C械觸感,還能感覺到內(nèi)部齒輪轉(zhuǎn)動的微弱震動。
“別哭。“南宮昭臨用最后一絲力氣按下她腕間的疤痕,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稀世珍寶,“記住,2023年7月15日...“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幾乎成了氣音,飄散在空氣中。
他的身體開始量子化,無數(shù)藍(lán)色光點從皮膚下浮出,如同夏夜里的螢火蟲,在墓頂組成浩瀚的星圖。蘇隱月瘋狂地伸手去抓那些光點,淚水模糊了視線,指尖卻只穿過一片冰涼的空氣。最終,她的掌心只剩下一把青銅鑰匙——正是現(xiàn)代博物館保險柜的鑰匙!鑰匙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和一絲淡淡的龍涎香,像是他留給她的最后禮物。
當(dāng)最后一粒光點消散時,整座龍陵開始劇烈崩塌。巨石從頂部墜落,砸在地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壁畫成片剝落,那些塵封千年的秘密即將再次被掩埋。蘇隱月被量子裂隙吸入前,看到水晶棺中的克隆體突然睜開眼睛,對她做了個現(xiàn)代人才懂的手勢:OK。那個笑容狡黠而熟悉,眼角的弧度與她自己如出一轍,像是某種跨越時空的默契。
公元2023年7月15日,龍陵考古隊臨時辦公室。
蘇隱月猛地從電腦前驚醒,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鍵盤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面前的咖啡還冒著熱氣,氤氳的水汽模糊了鏡片,屏幕上正是她剛寫完的發(fā)掘報告,光標(biāo)停在最后一行,不知何時多出一段紅色標(biāo)注:【別喝那杯咖啡,王教授在里面下了β-受體阻滯劑】。
字體是標(biāo)準(zhǔn)的宋體,卻莫名帶著南宮昭臨書寫時特有的筆鋒,每個捺畫的末端都微微上挑。她顫抖著端起咖啡杯,鼻尖縈繞著一股極淡的藥味,與記憶中帝王鮮血的氣息詭異重合。
“醒了?“白發(fā)蒼蒼的王教授推門而入,依舊是那副和藹可親的模樣,手中捧著一個文件夾,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瞇成兩條縫,“這是你要的龍紋玉佩檢測報告。“他的聲音溫和得像是在關(guān)心自己的女兒,無名指上的青銅戒指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與機械太后佩戴的那枚一模一樣,上面的龍紋甚至連鱗片的數(shù)量都分毫不差。
蘇隱月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跳如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她佯裝低頭翻閱報告,袖中的瑞士軍刀已經(jīng)彈出最鋒利的刃片,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保持著最后的清醒:“謝謝老師。“她的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只有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不過我有個問題...“
辦公室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當(dāng)日17時23分,王教授突然暈倒在地。而蘇隱月從他懷中取出的,不是急救藥盒,而是一枚泛著藍(lán)光的量子存儲器。存儲器的外殼上刻著細(xì)小的符文,與龍陵壁畫上的如出一轍,在昏暗的辦公室里閃爍著妖異的光芒,像是在訴說著跨越千年的秘密。
窗外,夕陽正緩緩沉入地平線,最后一縷陽光穿過玻璃,照在辦公桌的日歷上——2023年7月15日,被紅筆圈出的日期旁,有人用極小的字跡寫著:【千年之約,至此圓滿】。字跡娟秀卻帶著力量,與蘇隱月自己的筆跡一模一樣,卻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