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景德鎮,寒風裹挾著瓷土的氣息掠過鎮邊緣的山路。宋瓷裹緊黑色風衣,將鴨舌帽檐壓得極低,在約定地點等待線人老周。手機屏幕幽藍的光照亮她緊繃的側臉,屏幕上只有簡短的一行字:“廢棄龍窯,子夜,獨自來。”
遠處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宋瓷猛地轉身,手按在背包里的強光手電筒上。“小宋老師?”沙啞的聲音從槐樹后傳來,老周佝僂著背,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警惕。他左右張望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草圖:“這地兒三年前突然荒廢,夜里常聽見拉坯機的響動。上個月有人看見華韻的貨車進出。”
月光被厚重的云層遮蔽,兩人踩著滿地碎瓷片前行。宋瓷的登山靴碾碎一片明代青花瓷片,清脆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轉過最后一個彎道,一座破敗的龍窯赫然出現在眼前。窯體如一條僵死的巨蟒盤踞在山坡上,坍塌的窯頂長出蕨類植物,窯門處掛著半幅褪色的“安全生產”標語,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老周從口袋里摸出一把生銹的鐵絲:“我撬過側門,里面還上著新鎖。”他熟練地擺弄鐵絲,宋瓷則警惕地盯著四周。三分鐘后,“咔嗒”一聲,銹蝕的鐵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夾雜著釉料灼燒后的刺鼻氣息,宋瓷強忍著不適,打開手電筒。
光束刺破黑暗的瞬間,她倒吸一口冷氣。窯室內散落著數百片瓷片,釉色從秘色瓷的青綠到琺瑯彩的艷麗應有盡有。一塊帶有“大清乾隆年制”款識的瓷片邊緣,赫然留著與華韻拍賣會上那只贗品如出一轍的模具壓痕。“這些都是試燒品。”老周踢開腳邊的石膏模具,“你看這胎土,泛著不正常的灰白。”
宋瓷蹲下身,用鑷子夾起一片瓷片。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她發現釉面下隱約有氣泡聚集,這是現代氣窯燒制才會出現的特征。她迅速從背包取出便攜式顯微鏡,當鏡頭對準胎土斷面時,那些排列整齊的人工合成氧化鋁顆粒,像無數雙嘲諷的眼睛。
“小心!”老周突然拽住她的手腕。遠處傳來汽車引擎聲,宋瓷立即關閉光源。兩人躲進坍塌的窯墻陰影里,三輛黑色SUV的車燈刺破夜幕,在窯址前停下。車門開啟的瞬間,宋瓷瞳孔驟縮——副駕駛下來的,正是華韻國際的安保主管。
“這批貨明天必須送到畫廊。”男人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陸總說了,香港來的買家只認帶冰裂紋的南宋官窯。”宋瓷感覺心跳快得要沖出胸腔,她悄悄摸出微型相機,借著月光對準倉庫方向。那里整齊碼放著印有“華韻藝術空間”字樣的木箱,縫隙間露出的瓷瓶頸部,纏繞著熟悉的纏枝蓮紋。
老周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從后山撤離。就在兩人剛要起身時,一塊松動的陶磚突然滾落,在窯室地面撞出清脆的聲響。“誰在那兒?”探照燈的光束如利劍般掃來,宋瓷拉著老周向窯尾狂奔。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犬吠聲,三只狼狗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他們沖進雜草叢生的窯尾通風道,宋瓷的風衣被尖銳的瓷片劃破,手臂傳來火辣辣的疼痛。通風道盡頭是個陡峭的斜坡,老周在前,宋瓷在后,兩人連滾帶爬地滑下去。下方是條湍急的溪流,宋瓷顧不上刺骨的冷水,一頭扎進水中,順著水流漂出百米遠才敢露頭。
回到市區已是凌晨三點,宋瓷蜷縮在小旅館的衛生間里。她顫抖著展開從窯址撿到的半張訂單,上面“華韻雅集畫廊”的印章雖然模糊,但“秘色瓷供具一套”的字樣清晰可辨。手機突然震動,老周發來消息:“他們在找內鬼,我得躲一陣子。小宋老師,保重。”
宋瓷將濕發別到耳后,望著鏡中狼狽的自己。臉上的水珠不知是溪水還是淚水,她想起陸巖在拍賣會上慷慨陳詞的模樣,想起他說“讓文物回家”時眼中閃爍的光芒。而現在,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語,都化作了龍窯里冰冷的瓷片,在記憶中發出刺耳的嘲笑。
宋瓷的手指在鍵盤上微微發抖,每一下點擊都仿佛耗盡全身力氣。微型相機里的照片如同潘多拉魔盒的封印,隨著導入進度條的推進,即將釋放出震撼人心的真相。屏幕上,一張張照片按時間順序排列展開,窯室內散落的贗品瓷片、印有“華韻藝術空間”的木箱、正在搬運貨物的身影……當那張清晰拍到安保主管往木箱里放置偽造鑒定證書的照片出現在眼前時,宋瓷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照片里,安保主管戴著白色手套,神情專注而謹慎,將一本裝幀精美的鑒定證書放入木箱,箱內整齊擺放著幾件仿制的南宋官窯瓷器,冰裂紋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澤。證書封面上“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燙金字樣刺得宋瓷眼眶生疼,她仿佛看到無數藏家滿懷信任地捧著這些贗品,卻不知自己早已落入精心編織的騙局。
“啪!”宋瓷猛地合上電腦,胸腔里翻涌著難以遏制的憤怒與悲涼。她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破舊的窗簾。景德鎮的天空泛起魚肚白,黎明前的黑暗正逐漸褪去,遠處的瓷窯煙囪升起裊裊青煙,宛如千年未斷的歷史文脈。然而此刻,這縷青煙卻像是這座瓷都無奈的嘆息,見證著古老技藝被褻瀆,見證著文物市場的亂象叢生。
街道上,早起的瓷工們推著裝滿瓷坯的小車匆匆而過,他們的臉上帶著樸實的疲憊,眼神中卻依然閃爍著對陶瓷藝術的熱愛。宋瓷望著他們,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在瓷廠里穿梭的時光,那時的每一件瓷器都是匠人們心血的結晶,承載著對歷史的敬畏和對藝術的執著。而現在,華韻國際的造假產業鏈,卻在無情踐踏這份純粹與信仰。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宋瓷警惕地拿起手機,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別以為拿到幾張照片就能翻起風浪,勸你識相點。”她冷笑一聲,將短信截圖保存,隨后毫不猶豫地刪除。她知道,這是陸巖的警告,但這只會讓她更加堅定。
與此同時,在華韻國際總部的監控室里,陸巖盯著屏幕上宋瓷離開龍窯的模糊畫面,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仿佛死神的鼓點。“去把那個廢棄龍窯徹底清理干凈,所有痕跡都給我抹掉。”他對著身后的助理冷冷說道,“再查查宋瓷最近接觸過哪些人,我要知道她手里還有什么底牌。”
助理匆匆離去后,陸巖獨自坐在黑暗的監控室里,點燃一支雪茄。煙霧繚繞中,他想起曾經與宋瓷在故宮修復瓷器的美好時光,那時他們懷著同樣的理想,發誓要守護每一件文物的尊嚴。而如今,利益的誘惑卻讓他越陷越深,與曾經的自己漸行漸遠。“小瓷,別怪我。”他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掙扎,“在這個圈子里,想要活下去,就必須不擇手段。”
回到小旅館,宋瓷打開電腦,開始仔細整理這些證據。她將照片按類別分類,標注上詳細的說明,又將從龍窯帶回的瓷片樣本放在顯微鏡下重新檢測,記錄下每一項數據。窗外的天色漸漸明亮,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疲憊卻堅定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