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深冬的胡同像被凍住的墨線,灰磚縫里結著細冰,宋瓷踩著碎雪拐進琉璃廠西街時,圍巾上的霜花簌簌掉落。她下意識回頭,瞥見巷口閃過的藏青色影子——那是今天第三次在后視鏡里出現的中山裝男子,棉帽壓得極低,脖頸間繞著的駝色圍巾隨步伐輕晃,像條警惕的蛇。
琉璃廠的古籍店早早就關了門,唯有“汲古閣”的燈籠還亮著,暖黃的光暈里浮動著墨香與雪粒子。宋瓷放緩腳步,假裝翻看櫥窗里的碑帖拓本,指尖卻悄悄勾住背包側袋的防狼噴霧。胡同里的腳步聲時遠時近,混著遠處宣武門教堂的鐘聲,在寂靜的夜里敲出不規則的節奏。
“您瞧這《張遷碑》的拓本,可是明拓本……”店員的話音未落,宋瓷已轉身鉆進旁邊的窄巷。這條名為“匣缽胡同”的小路曾是明清官窯燒造匣缽的作坊聚集地,如今兩邊堆滿廢棄的陶缸,表面結著薄冰,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她記得老周說過,這里的地形如同匣缽內部的迷宮,熟門熟路的人才能穿行自如。
身后的腳步聲突然加快,宋瓷猛地轉身,防狼噴霧卻在掏出口袋時被凍得卡住。男子離她不過五步之遙,中山裝下露出的手腕上,一道暗紅色的疤痕蜿蜒至袖口——那是在龍窯遺址見過的、搬運木箱的男人。
“宋老師,陸總請您回去?!蹦凶娱_口,京片子里帶著閩南口音,鞋底的積雪壓得咯吱響。宋瓷后退半步,后背貼上冰涼的磚墻,指尖觸到一塊開裂的匣缽碎片。碎片邊緣鋒利如刀,她悄悄將其攥在掌心,感受著陶土粗糲的質感。
“我要是不呢?”她的聲音比想象中鎮定,巷口的風卷著碎雪灌進衣領,卻澆不滅掌心的灼熱。男子向前逼近,腰間鼓起的輪廓讓宋瓷想起在檢測中心見過的手槍。她突然想起陸巖辦公室里的那尊青瓷鎮紙,每次她伸手觸碰,他總會說:“這是北宋的,碎了就沒了?!?/p>
碎了就沒了。宋瓷握緊匣缽碎片,在男子伸手的瞬間,猛地劃向他的手腕。暗紅色的疤痕上綻開新的血口,男子悶哼一聲,揮拳砸向她的太陽穴。她側身閃過,轉身向巷尾狂奔,腳下的碎瓷片在雪地里劃出刺耳的聲響。
匣缽胡同的盡頭是個死胡同,卻有一面半人高的磚墻。宋瓷踩著堆在墻角的陶缸,借力躍上墻頭,瞥見男子捂著傷口追來。墻的另一側是個廢棄的窯廠,滿地都是破碎的匣缽,在月光下像散落的牙齒。她跳下去時,膝蓋重重磕在一塊殘缽上,疼痛讓她險些叫出聲。
“砰!”身后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宋瓷回頭,只見男子被地上的匣缽碎片絆倒,手電筒滾落在地,光束在碎瓷間跳躍,照出滿地狼藉的“支釘痕”——那是現代氣窯使用的圓形凹痕,與她在秘色瓷缽上發現的一模一樣。
她趁機鉆進窯廠深處,躲在一尊巨大的匣缽后面。匣缽內部漆黑如夜,卻殘留著高溫灼燒的氣息,讓她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在景德鎮看燒窯的場景。母親總說,匣缽是瓷器的盔甲,燒窯時若聽見匣缽開裂的聲音,便是瓷器在里面“修行”。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陸巖發來的消息:“回家,我等你。”宋瓷看著屏幕上的字,想起今早出門前,他站在玄關處為她圍圍巾的樣子,指尖掠過她耳垂時的溫度。那時她聞到他袖口的雪松香水味,與記憶中敦煌的風沙氣息重疊。
“陸總,人跟丟了?!蹦凶拥穆曇魪倪h處傳來,帶著狼狽與惶恐。宋瓷聽見打火機的輕響,接著是陸巖低沉的咒罵:“廢物!她能跑到哪兒去?”電流聲中夾雜著威士忌入杯的輕響,“給我查,今晚所有經過琉璃廠的監控,包括胡同里的野貓攝像頭?!?/p>
野貓攝像頭——宋瓷想起胡同口那盞看似普通的路燈,頂部確實有個極小的鏡頭,偽裝成喂貓器的樣子。她摸出包里的微型干擾器,打開開關,屏幕上顯示附近的監控信號正在逐一斷開。匣缽外傳來男子的腳步聲,卻在干擾器啟動后突然轉向。
終于,一切歸于寂靜。宋瓷從匣缽里爬出來,膝蓋的疼痛讓她險些摔倒。她摸出手機,給老周的繼任者發去消息:“匣缽胡同,支釘痕證據已獲取。”點擊發送前,她猶豫片刻,又加上一句:“陸巖的人,用的是閩南口音。”
回到家時,客廳的燈亮著,陸巖坐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幾上擺著兩杯紅酒,其中一杯的杯壁上還凝著水珠,顯然是剛倒的。他穿著那件她送的深灰色羊絨衫,頭發有些凌亂,卻仍保持著慣有的優雅姿態。
“受傷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膝蓋的血跡上,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宋瓷沒說話,徑自走向浴室,卻在路過他身邊時,聞到他身上混合的雪松與硝煙味——那是今晚在胡同里聞到的、男子身上的味道。
“我讓人查了監控。”陸巖跟在她身后,“琉璃廠西街的攝像頭拍到你和一個男人……”“是你的人?!彼未纱驍嗨?,轉身時,浴巾從肩頭滑落,露出鎖骨下方的舊疤——那是十二年前在敦煌,為保護一幅壁畫被歹人劃傷的痕跡。
陸巖的眼神瞬間凝固,伸手想觸碰那道疤痕,卻在半空停?。骸靶〈?,我……”“那些人,”宋瓷裹緊浴巾,“用的是閩南口音,和莆田工坊的人一樣?!彼⒅难劬Γ噲D從中找到一絲愧疚,“你還要否認嗎?”
陸巖轉身走向酒柜,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你總是這樣,”玻璃杯重重砸在吧臺上,“執著于那些所謂的‘真相’,卻看不見眼前的危險。”他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澀,“知道為什么選匣缽胡同嗎?那里曾是官窯燒造次品的地方,所有不合格的瓷器,都會被砸碎在匣缽里?!?/p>
宋瓷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所以你是說,我也是那個‘次品’?”陸巖猛地轉身,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我只是想保護你!”他的聲音里帶著罕見的情緒波動,“文物圈的水有多深,你以為靠一個女人的執著就能攪動?”
“那你呢?”宋瓷逼近他,“你攪動的,是整個行業的根基。”她從口袋里摸出那塊匣缽碎片,“你看,支釘痕、鈰元素、閩南口音,這些碎片拼起來,就是你的‘金繕計劃’?!?/p>
陸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伸手想奪過碎片,卻被宋瓷避開。她將碎片放進抽屜,鎖上:“明天,我會把所有證據交給文物局?!?/p>
“你以為這樣就能贏?”陸巖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走向書架,抽出一本《中國陶瓷史》,“知道嗎?古代官窯的匣缽,每燒制一次就會開裂一次,直到再也承受不了高溫,才會被丟棄?!彼氖种竸澾^書頁,“人也一樣,裂痕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p>
宋瓷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新婚時他們一起讀這本書的場景。那時他的手指會停在“秘色瓷”那頁,眼睛里有星光:“小瓷,你說要是能修復一件秘色瓷,該多榮幸。”
“陸巖,”她輕聲說,“收手吧?!?/p>
他沒有回頭,只是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雪。宋瓷知道,他在看胡同口的監控,看是否有追蹤的痕跡。而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躲在他身后的女人了。
深夜,宋瓷躺在床上,聽著陸巖在書房里來回踱步的聲音。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微型錄音筆,里面記錄著今晚男子的對話。匣缽碎片在抽屜里沉默著,卻像是一顆埋在心底的種子,終將在春天破土而出,長出真相的幼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宋瓷閉上眼睛,夢見自己站在匣缽胡同里,滿地的碎瓷片在雪地里閃著光,像無數雙眼睛,注視著這個世界的真假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