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總結交上去后沒幾天，就是2019年的元旦了。

那一年，珠藝舉辦了我入職至今目前唯一一次的教職工元旦聯歡會，要求全校教職工都要去音樂廳參加列席。我其實本來就挺想去玩玩的，因為我在珠藝也不認識其他人，而且想看看珠藝的各位老師都會表演什么節目。但是一看通知上明文強制“每一位教職工都得出席”，我就開始不想去了。我從小就是這樣，哪怕我再感興趣的事情，一旦被要求去做，我就頓時喪失了一半動力。

我收到通知后問李淑琴去不去，因為李淑琴這個人也有她脆弱的一面—那就是她可能本人也深知自己在珠藝是人人皆知的“上位小三”，所以她幾乎不參加學校任何活動，甚至去行政樓開會她也能請假就請假。但這一次可能通知要求得比較嚴肅，連李淑琴都表示自己會參加。

我一看李淑琴都得參加了，那自己也不得不去了。

那一天已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盡管珠城在南方，可還是逃不過深冬的凜冽。不過等著放寒假的我心情還是比較雀躍的，我一如既往地保持我精致的打扮。我深刻記得那一天我盤著一個丸子頭，綁著我最喜歡的蝴蝶結頭飾，穿著一件雪白的毛絨大衣，腳著一雙過膝黑靴，斜挎著我的普拉達小包。

李淑琴打扮就比較樸實了，也不知道她是想刻意低調，還是她和她老公也真的并不寬裕。她穿著一件看起來就有年頭的黑白格子毛呢外套和她唯一的一雙冬天靴子，在寒流中縮手縮腳地走進辦公室，使得本就十分瘦小的她看起來更瘦小了。

“哎，你說下午那個聯歡會，她會去嗎？”李淑琴依然故作鬼鬼祟祟的姿態湊上來問我。

我嘆了口氣：“她肯定會去吧！她這么愛熱鬧的人，又那么喜歡到處認識人！”

李淑琴又問：“那她今天咋沒來辦公室呢？我們下午自己先去吧，不用等她一起吧？”

我附和：“她不來的話我們就自己去音樂廳唄，干嘛要等她。”

那天下午快到兩點半聯歡會開始的時候，我和李淑琴動身出發走去了音樂廳，并隨便在后排拐角找了兩個位置坐下。在這一點上我和李淑琴又能達成一致了：她因出身不光彩總想削弱自己的存在感，而我是壓根就不想參與社交。

我倆已經坐下各自玩了會兒手機了，我甚至都已經忘記我們國際部還有那第三個人了，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巨大又熟悉的嗓音：“淑琴！安安！你們來啦！”

我頭都不用抬就知道是她來了，可我還是被她的嗓門嚇得全身抖了一下。

李淑琴又熟練客氣地站了起來，我也跟著起了身。

“哎呀！周老師，您來啦！”“哎呀！淑琴，你們都到啦！”這倆80后女人依然夸張地逢場作戲寒暄起來。

“你倆咋坐這么拐角呢？”她不解地大聲問。我看到她那一天穿得是一件藍色外套，又系著絲巾，依然是燙著有點民國時期女性的中短卷發以及艷麗的大紅唇。

這下李淑琴有點尷尬了，含糊其辭地說：“我們來的時候就只有這一排有座位啦，我們就隨便坐了唄。”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指著前方大聲說：“前面我看不是還有位置嗎？我們要不然坐前面吧，而且坐中間一點，你們覺得呢？”

雖然她看似是商量，但語氣卻很壓迫，可是壓迫中又帶著一絲樸實的真誠，給我的感覺還是那么的別扭。

“這…”李淑琴猶豫了，這也是李淑琴第一次被她反制得無措，看了我一眼。

我安靜地低著頭，既不愿意聽從她的指揮安排，也不好幫李淑琴反駁她。

她見李淑琴猶豫我沉默，趁機把我拽起來，大聲說道：“我們國際部就往前坐一坐吧，前面我看空這么多位置呢！”

于是我被她拽著只能往前坐了，李淑琴也只好跟著我們一起往前挪，最終她選擇了一個不算多前但十分中心的位置帶我們坐下，我坐在她和李淑琴中間。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又開始整新花樣了，興奮地提議：“我們三個合張影吧怎么樣？”

李淑琴又沉吟了，畢竟她這么想隱藏自己存在感的人從來不出席任何校內活動，應該更不愿意留下影像吧！

而我雖然特別愛拍照，但我卻十分不情愿拍工作照，更不愿意和她一起拍！而且為什么是她提議啊，我和李淑琴分明都不想聽她的嘛。

她見我們又沉默，不給我們任何思考時間，直接掏出手機說：“我們拍一個吧，拍一個吧！”

我突然站了起來，掏出了我自己的手機對她說：“周老師，用我的手機拍吧！我的手機是今年最新買的蘋果，像素比較高。”

我并不是有意炫耀我的新手機，而是我向來比較謹慎自己的照片留在他人的手機上，除非是我最親近的朋友和我媽媽。既然現在顯然抵擋不了她要合影的熱情，至少用我的手機拍照會讓我在極度不舒服中抓住最后一點安全感。

她當然不知我的真實想法，只是膚淺地以為我不僅愿意配合她，而且還愿意提供工具，本就興奮的她更興奮了，BJ口音也更明顯了：“害，你看看！還得是我們安安！有最新的手機！那用你的手機，就用你的手機！”

她拿起我的手機先是帶領我和李淑琴用前置攝像頭自拍了一下，又把我的手機交給坐在后排的一位老師代為拍攝。

李淑琴滿臉寫著尷尬與不情愿，但也只能迎合一下場面。而她則十分亢奮，一直在指導那位幫忙拍攝的老師怎么拍我們三個。而我被她倆擠在中間，像極了一個不安的孩子，乖巧地比著剪刀手，拘謹地露出我的標準甜美笑容。

終于，她拍完了。我拿回了手機淺淺瀏覽了一下，李淑琴一臉尷尬，我一臉局促，只有她笑得最開心。哦不，甚至都不是開心，而是非常賣力的夸張。

她露出所有的牙齒大笑著，嘴角還是一如既往地像是縫在了耳邊，蘋果肌用力地堆到了眼瞼下方，使得她本就天生上吊的丹鳳眼和細長眉顯得更上吊，整個人看起來一副用力過猛的樣子，就像她為人一樣別扭，甚至看著有些驚悚怪異。

我看了一眼便覺得有點后脊背發涼，趕緊退出了照片瀏覽。她已經急促地找我要照片了：“安安，你現在就可以發給我嘛？”

我怕她沒完沒了地糾纏我，立刻答應了她，挑了幾張我自己認為自己最好看的合影給她發了過去，也禮貌地發給李淑琴同樣的照片。

李淑琴收到照片后，常規瀏覽了一下便放下手機。她卻看得十分仔細，我偷看到她很認真地查看著每一張照片并且放大觀看，讓我不禁有些緊張，我甚至害怕她不滿意又要拉著我們重新拍照。好在她看了一圈下來后，沒有提出什么異議，當然也有可能是別的和她認識的老師也紛紛進場和她打招呼，她迅速被轉移了注意力。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和不是我和李淑琴以外的老師打招呼，她對每一個同事都十分熱情，就像她第一天來國際部報到一樣。她永遠都是浮夸地把嘴角堆到耳邊，用最大的音量帶著一絲諂媚和人問好：“哎，張老師！”“哎，李主任！”“哎，王院長！”有時還會下意識地配合著稍稍欠一下身子或者揮揮手。

我也聽到了她和其他老師的寒暄，她似乎非常熱衷談她的兒子，且一定要讓對方知道她的兒子是個混血兒，不過她從來沒提過自己兒子的名字，總是用“我兒子”三個字來開頭；緊接著就是要強調自己工作非常忙碌，社會活動非常繁多。我一邊偷聽她和別人寒暄，一邊暗暗覺得好笑，同時又覺得不耐煩。

好在聯歡會終于要開始了，燈光暗了下來，全場也漸漸安靜。

聯歡會進行期間，她坐在我的身邊時不時問我這個表演的老師是誰，那個報幕的老師又是誰。不過很遺憾，我只能讓她失望了，因為我確確實實也不認識任何人，所以不管她問我什么問題，我都有些尷尬地回答：“我不知道。”

大約晚上六點左右，聯歡會結束了。李淑琴早已在中途悄悄溜走，就如她平時上班一樣；而她一結束便迫不及待去找別的老師繼續寒暄社交；我松了一口氣，不等和她打招呼，就趕緊挎著我的小包溜走了。

走出音樂廳，外面天已經黑了，氣溫更低了。我不由自主裹緊我的毛絨大衣，加快了走出校門的腳步。

不料，我剛坐上網約車，就收到了她的微信：安安，你們回去了嗎？我想開一下辦公室的門，因為我來音樂廳之前回去了一趟，把鑰匙丟進辦公室門拿走，我的包也還在辦公室。

我翻了好大一個白眼，覺得她真的像個瘟神一樣，好像總是緊緊纏著我甩都甩不掉。我非常不耐煩但又克制地禮貌回復她：是的周老師，我已經到家了。

她明顯有些失望，回復我：哦，那好吧，我自己想辦法吧，我去找找門衛。

我沒有再回復她，只想在2018年剩下的幾個小時里度過我平靜的夜晚。

快到零點時，我打開微信準備給我的朋友們發新年祝福了，卻又再次看到了有關她的信息，這一下我更生氣了。我打開朋友圈看到她已經發布了與我和李淑琴的合影，配文：“2018，珠藝國際部”并配上了兩朵微信玫瑰花表情。

我簡直是氣不打一出來！首先她并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發布了和我的合影；其次，不知為何，看到我與她的合影，我深深覺得被冒犯，我不想和她同框，更不想被她發出去；最后，我今天本來的愿望就是希望可以平靜地度過最后2018年的最后幾個小時，可是她雖沒直接騷擾我，可又破壞了我僅存一點的寧靜心情。

我覺得她不僅像一個瘟神，更有點像我的一個討債鬼：好像我只要一碰到她就會變得有點倒霉，但我好像又甩不掉她。

我賭氣地退出微信，甚至關掉了手機，完全不想和朋友們再繼續互發祝福了。

時間就這么安靜地跨過了2018，來到了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