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空調嘶嘶地吐著冷氣,卻驅不散窗玻璃外那片白晃晃的、幾近沸騰的暑氣。閨蜜靈自打上了車,嘴就沒停過,和駕駛座上的那個男人聊得熱火朝天。那些屬于他們技術職業上的專業術語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在我耳邊盤旋,我卻一個字也抓不住,更懶得去捕捉——它們屬于另一個我無法、也無意踏入的世界。
我挺直脊背,將自己釘在座椅深處,努力縮成一個安靜的背景板,一個合格的“隱形人”。目光百無聊賴地投向窗外,街景在熾熱的空氣里扭曲、晃動。行道樹的葉子都蔫蔫地打著卷,柏油路面蒸騰起若有若無的蜃氣。一個念頭固執地盤踞腦海:等會兒一定要去買個西瓜,冰鎮的。這鬼天氣,怕是要沖到四十度了,樓下的水果攤老板,今天會不會機靈點,把西瓜浸在冰水里鎮著?那沁涼沙瓤的滋味,光是想想,就讓人舌底生津,仿佛是對抗這酷暑唯一的解藥。
“杜,你說是吧?”
靈的聲音像一顆驟然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毫無預兆地砸了過來。那親昵的稱呼和突如其來的問句,精準地戳破了我小心翼翼維持的隱形氣泡。
我猛地一僵,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目光茫然地從窗外斑駁的光影中拔出來,先是愣愣地轉向身旁的靈——她臉上還殘留著剛才談笑風生的余韻,帶著詢問的、理所當然的表情??諝馑坪跄塘艘凰?。
緊接著,幾乎是下意識地,我的頭又轉向駕駛座的方向。視線剛抬起的剎那,恰好撞進了后視鏡里。
鏡中,那個男人正透過后視鏡看過來。他的唇角噙著一抹來不及收回的、清晰的笑意——那笑意里混雜著探究、一絲了然,甚至有點……饒有興味?仿佛他早已看穿了我的游離,此刻正欣賞著我措手不及的狼狽。
轟——!
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比窗外四十度的驕陽更猛烈地炙烤著我。臉頰、耳根,乃至整個脖頸,都像被投入了熊熊燃燒的炭火爐,從里到外不可遏制地燒紅了起來。那后視鏡里的目光,和靈帶著笑意的等待,成了兩面聚焦的凸透鏡,將我的窘迫無限放大,灼烤得我無處遁形。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覺得車廂內的冷氣徹底失了效,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熱。
車門解鎖的“咔噠”聲,在我幾乎被焦灼等待撕裂的神經上,不啻于一聲天籟。車身尚未完全停穩,我幾乎是撞開車門的。新鮮空氣涌入肺腑的瞬間,我發誓一定要離那個男人遠遠的!
雙腳一沾地,我便像上了發條似的埋頭暴走,鞋跟急促地敲打著地面,發出“嗒嗒”的聲響,像是在替我心里的煩躁打拍子。這個靈,不知道還在磨蹭什么?在車上黏黏糊糊的聊了一路還不夠,下了車還拖拖拉拉!我暗自腹誹,不會找個工作,還要把自己給搭進去吧?
快到熟悉的街角時,身后才傳來靈那帶著小跑喘息的呼喚:“杜!杜——等等我!你跑那么快干嘛?趕著投胎??!”
我回過頭停步等她,故意拖長了調子,酸溜溜地說:“還能干嘛?為了不當千瓦大燈泡,識相點別打擾你們倆‘談情說愛’唄!”
“談你個頭啦!”靈佯裝氣惱,小跑著追上來,掄起!拳不痛不癢地捶在我胳膊上。她臉上卻不見真怒,反而洋溢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光芒,迫不及待地湊近我:“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面試的這家公司有多牛?超——級——厲——害!”
我配合地做出一個夸張的受驚表情,揪住自己的衣領:“哦?有多厲害?說來聽聽!”
“軟件外包巨頭!”靈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落進了兩顆小星星,語氣里充滿了向往,“專門承接那些超大型企業,比如華唯、果蘋、富康這種上市巨頭的軟件開發項目!你想想,能跟這些級別的公司合作的……絕不一般?!彼贿呎f,一邊像只尋求肯定的小狗,熱切地扒著我的肩膀,還用力晃了晃我的手臂,“杜!我真的好想好想進這家公司!我感覺這里就是能讓我大展拳腳、實現抱負的地方!”
我看著她閃閃發光的眼睛,心里默默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幾乎能聽到自己吐槽的聲音:得了吧,你這家伙,哪次換新工作不是這套“大展宏圖”、“人生歸屬”的豪言壯語?事實上卻是換工作簡直比衣服換季上新還勤快!不過,嘴上還是習慣性地給她打氣,帶著點揶揄的笑意:“加油!好好干!我看好你哦!”
嬉鬧著,我們拐進了通往租住公寓大樓的小巷。快走到單元門口時,一種難以言喻的、芒刺在背的感覺讓我下意識地偏過頭,目光越過矮矮的紅磚墻,投向剛才下車的那個路口。
那輛黑色的轎車果然還停在原地,固執地亮著刺眼的黃色雙閃,像一頭蟄伏在昏暗暮色里的野獸。
只一眼。
隔著不算近的距離和朦朧的車窗,我竟清晰地捕捉到了——駕駛座上那個男人微微側過的臉。他的唇角,正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清晰的弧度向上彎起。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篤定的……曖昧。仿佛在無聲宣告:你跑不掉。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我驚得倒抽一口冷氣,幾乎是本能地死死攥緊了肩上的包帶,指節用力到泛白。再也顧不上身后的靈,我像只受驚的兔子般猛地轉身,咚咚咚地沖進單元門,撲向那扇代表著暫時安全的電梯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