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周末。不用上班的日子,我習慣性放縱自己睡到日上三竿。陽光早已穿透窗簾,在凌亂的被褥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或許是睡得太久太沉,醒來時非但不覺得神清氣爽,反而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酸澀沉重。我揉著僵硬的后頸,趿拉著拖鞋,意識還沉浸在混沌的余韻里,朝衛生間走去。
門虛掩著,里面傳來水聲和擦拭的動靜。推開門的一瞬,我才猛然想起——藍仁的母親還在。此時她正弓著腰,用力刷洗著洗手池的邊角縫隙,背影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我心頭一緊,局促地招呼:“阿姨,早。”
她聞聲直起腰來,轉過頭。那雙眼睛,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直直地扎了過來。目光在我睡眼惺忪的臉上和蓬松的頭發上刮過,嘴角隨即向下撇出嚴厲的弧度。
“早?”她的聲音又冷又硬,像甩過來的石子,“你以前在家的時候,你父母都沒教過你要早起、煮早餐、做家務的嗎?看看這都幾點了?太陽都曬屁股了,還‘早’呢!一點規矩都沒有!”
又是這樣!又是這刺耳的論調!從昨晚到此刻,不到十二個小時,她已是第二次將矛頭指向我的家教問題,指向我遠方的父母。一股混雜著反感和委屈的濁氣堵在胸口,我默默吸了口氣,壓下喉頭涌動的辯駁。算了,爭執只會火上澆油。我抿緊唇,什么也沒說,無聲地退了出來,將那令人窒息的嘮叨關在門后。
心口悶得發慌,我像一縷無處著落的游魂,踱到書房門口,門開著,藍仁正對著電腦屏幕,眉頭微蹙,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聽到動靜,他抬眼瞥了我一下,目光短暫交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閃躲,朝餐桌方向示意:“桌上有粥,你自己吃點吧,我們已經吃過了。”他似乎捕捉到我眼底的欲言又止,但僅僅只是頓了一秒,便又重新垂下眼瞼,沉入了他的工作世界。
也許……他也為難吧。一邊是我,一邊是強勢的母親,夾在中間,似乎說什么都不合適。我這樣想著,心底那點微弱的希望也沉了下去,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我靠在冰冷的墻邊,聽著衛生間里持續的水聲和隱約的擦拭聲,耐心地等待著。直到那扇門終于打開,阿姨走了出來,我才像抓住空隙的逃兵,迅速閃身進去,“咔噠”一聲鎖上門,將外面那令人窒息的一切徹底隔絕。
無形的戰場已然劃定。為了避免正面沖突,我開始小心翼翼的打起了“游擊戰”。客廳、廚房,但凡有她在的地方,我便下意識地繞道,或盡量縮短停留的時間。偌大的房子,竟讓我生出種無處容身的逼仄感。
午飯后,阿姨終于回了她的房間午休。客廳的空氣仿佛瞬間松動了些。我這才敢在沙發上坐下,讓緊繃的神經稍作喘息。目光落在沙發邊沿那本上次未看完的書上,書頁有些卷邊。我順手拿起書,又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茶幾,將散落的遙控器、紙巾盒歸置原位。指尖觸到冰涼的玻璃桌面,帶來一絲奇異的平靜。
“與其有功夫擺弄這些沒用的東西,你倒不如多花點心思,趁年輕多生幾個孩子!”
那冰冷而突兀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毫無預兆地從我頭頂上方炸開!我驚得渾身一僵,心臟猛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她什么時候出來的?!我完全沒聽到腳步聲!此時的我正蹲在地上整理茶幾下層,聞聲猛地仰起頭,猝不及防地撞進她俯視的、充滿審視與責難的目光里。此時這個姿勢,讓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卑躬屈膝的仆人,正匍匐在她腳邊,而她,則是那位高高在上、掌握生殺予奪的圣母皇太后,正用睥睨的眼神打量著她的領地和不合格的奴仆。
“我們藍家三代單傳,就指著阿仁開枝散葉,多添幾個孩子,家里也熱鬧熱鬧。”她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
在她眼中,我存在的全部價值,恐怕就只剩下這副能生育的軀殼了。這,大概也是她對我這個“不合格仆人”最后的、唯一的妥協與要求。然而,這件在她看來輕巧無比、理所應當的事情上,于我而言,卻是一座無法逾越的絕壁,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呵……我心底泛起一片冰冷的苦澀和悲涼。孩子?多么遙遠而諷刺的詞匯。我們連床都不曾同臥,何來子嗣之說?這難以啟齒的蒼白真相,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勒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想立刻站起來,逃離這令人屈辱的仰視。可雙腿因蹲得太久,早已麻木,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根本不聽使喚。她見我只仰著臉,沉默不語,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應承,大約是覺得我已被她的“圣諭”震懾住,或者算是默認。她鼻腔里似乎發出了一聲極輕微的哼聲,不再多言,轉身,鞋跟敲打著光潔的地板,“噔、噔、噔”地回了房間。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門后,我才用盡力氣,雙手死死摳住冰涼的茶幾邊沿,一寸一寸,艱難地將麻木的身體撐起。脊背終于挺直了一些,但在那無形的威壓消散之前,我似乎……始終沒能完全在她面前直起腰來。空氣中殘留著她話語的冰冷碎屑,無聲地落在我的肩上,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