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良辰吉日。

今天，對于靈來說，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她終于要兌現曾經的憧憬，披上潔白的婚紗，在牧師的祝福聲中，與她心愛的人攜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香江大酒店的化妝間里，空氣都帶著一絲甜蜜的焦灼。靈端坐在明亮的鏡前，一身圣潔的白紗，卻像個坐不住的孩子。“杜！你快點吶，妝都沒化完！……小美女，你快幫幫她……那個誰……門口那盆花歪了，擺正一點嘛……”她的聲音清脆又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指揮著房間里每一個能指揮的人。

我正由化妝師描畫眼線，忍不住輕笑：“靈……你是不是……太緊張了？”她這毛病，一緊張就停不下來。

“啊？沒……有啊！我哪有緊張……我……才沒有！”她猛地轉回身坐正，對著鏡子挺直背脊，但那急促起伏的胸口卻出賣了她劇烈的心跳。我抿嘴忍住更深的笑意，沒有拆穿。

“唉，杜，”她忽然又側過臉，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你們家藍仁待會來不來？其實你們倆要是一塊兒來，你做伴娘，他當伴郎，那畫面，嘖嘖，簡直絕美。”她笑得燦爛，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幅畫面。

“那我們豈不是搶了你們主角的風頭？”我打趣道。

“才不會！光環給你們也沒關系，今天的主角，必須是我和小吳！”她揚著下巴，說得理直氣壯又大方。

“阿妹，時間快到了，先去教堂！”靈的爸媽推門進來催促，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與一絲即將嫁女的不舍。

我連忙扶起靈，幫她小心地整理好巨大的裙擺。她捧起那束精心挑選的鈴蘭捧花。相識經年，情同姐妹，此刻，我終于親手為她披上那層如夢似幻的頭紗。薄紗垂落，朦朧了她的面容，也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們相視一笑，眼中都泛起隱隱的水光，是喜悅，是不舍，更是對彼此人生新篇章的深深祝福。

圣潔的教堂里，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灑下斑斕的光柱。管風琴莊嚴的樂聲回蕩。靈挽著父親的手臂，一步步走向等在圣壇前的新郎小吳。誓言莊重，交換戒指的瞬間光芒閃爍。當牧師宣布新郎可以親吻新娘時，小吳溫柔地掀起靈的頭紗，印下一個飽含深情的吻。掌聲如潮水般涌起，潔白的羽毛和花瓣從空中飄落，沐浴著這對新人。儀式圓滿結束。

婚宴設在香江大酒店富麗堂皇的宴會廳。此刻，靈已從更衣室出來，置身于通往主舞臺的長廊。她完成了從西式圣潔到中式華美的蛻變。一身正紅禾服，宛如初綻的石榴，鮮艷奪目。金線織繡的龍鳳紋樣，在精心設計的燈光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錦緞上游走盤桓，于寬大的袖口和曳地的裙擺間熠熠生輝。頭頂的珠簾冠冕垂墜如瀑，半掩嬌容。微風過處，珠簾輕晃，偶爾流瀉出底下那雙含羞帶怯、眼波流轉的眸子，恍若隔霧觀花，只余下驚心動魄的朦朧溫婉。裙幅鋪展開來，沉甸甸地垂落，暗藏的云紋隨著步伐如水波般流動，宛如朝霞悄然鋪展于水面。白皙的頸項間，一枚精致的黃金平安鎖，隨著她極細微的呼吸，發出幾乎不可聞的、細碎的叮嚀。

就在這時，靈的母親從人群中走出，來到了女兒面前。她的手指帶著難以抑制的微顫，輕輕撫過女兒嫁衣上繁復的錦緞與絲線。那動作，像是在無聲地熨平那些看不見的離愁折痕，又像是在進行最后一次，對即將遠行的骨肉至親最深沉的摩挲。她的手最終停在女兒溫熱的肩頭，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低語道：“今日過后……便是人家新婦了……”話音未落，尾音已被洶涌的淚意悄然吞沒，唯余指尖傳遞的微溫，透過華美的嫁衣，深深烙印在靈的心底。

“吉時已到，請新郎新娘登臺！”主持人清亮的聲音穿透了寂靜，點燃了全場的期待。

靈聞聲，深吸一口氣，緩緩抬步。那綴滿金線的華美裙裾，仿佛被無形的手優雅托起，隨著她的步伐輕盈搖曳，流瀉出如水波般柔潤的光澤，當真如步步生蓮。環佩隨著她的移動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如同細雨輕叩玉盤，一聲聲，敲在每一位娘家人的心坎上。她一步步走向舞臺中央，走向她的歸宿。每一步靠近，珠簾便隨之輕晃，如同命運即將開啟的門扉，掩映著門后那充滿煙火氣息的嶄新人生。

她走得沉靜而篤定，目光穿過長長的通道，穿透賓客席閃爍如星的手機屏幕，直直地落在那雙等待她的、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里——小吳已站在臺前。行至中途，側面的賓客席中，穿著嶄新挺括西裝的老父親快步走了出來。沒有多余的言語，他只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向女兒伸出了手臂。靈輕輕挽住，父親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像一座沉穩的山，穩穩地托著她走完這象征“出閣”的最后半程路，直至將她交到新郎微微汗濕卻同樣堅定的掌心。交接的剎那，父親的手突然用力地、緊緊地握了一下女兒的手，那無聲的力度，勝過千言萬語的囑托與不舍。隨即，他干脆利落地轉身，退入賓客席中，只留下一個微微發紅、強抑激動的側臉輪廓。

“我們自愿結為夫妻。”誓言簡潔，摒棄了華麗的辭藻，只盛滿了獨屬于他們兩人的、細碎日常積累的溫暖和對未來的鄭重期許。他們的聲音透過小巧的麥克風，帶著不易察覺的幸福微顫，清亮地回蕩在宴會廳的每一個角落，也深深撞進彼此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交換戒指，禮成。小吳低頭，一個飽含珍視的吻，輕輕印上靈的唇。很輕，很暖，像一片帶著陽光溫度的羽毛悄然降落。剎那間，賓客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彩色的紙屑和新鮮花瓣被鼓風機溫柔地揚起，如同下了一場繽紛的、只屬于他們的花雨，落在他們的發間、肩頭，也落滿了新生活的序章。

宴會廳內，杯盞交錯，歡聲笑語，將喜慶的氣氛推向高潮，又漸漸歸于溫馨的尾聲。作為靈最親近的閨蜜，我整晚也沒閑著，穿梭于席間，代她招呼著親朋故舊。

“朱阿姨，今天喝得開心嗎？我和靈都是您看著長大的呢！”

“開心，開心！阿姨今天可喝了不少，呵呵，高興！”朱阿姨臉上泛著紅光，笑呵呵地拍著我的手。

“康叔，這么早就回去？吃飽喝足了嗎？家里孩子鬧？”

“飽了飽了，都很好！就是家里小崽子鬧覺，得趕緊回去了。”康叔笑著解釋。

“那我送送您。”

我陪著康叔走到酒店氣派的大門口，寒暄著目送他走向停車場。車子發動，緩緩駛離。就在我準備轉身回宴會廳的剎那，目光不經意掃過馬路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是藍仁。

他站在對面人行道一棵梧桐樹的陰影里，路燈的光線有些昏暗。我心中一喜，下意識張口想喊他名字，聲音卻卡在了喉嚨里。因為康叔的車子完全駛離后，那個被車身短暫擋住的空隙顯露出來——藍仁并非獨自一人。他正有些急切地、甚至帶著點拉扯意味地拽著一個女人的手臂，似乎在爭執什么。

那個女人……

電光火石間，我腦海中猛地炸開那本被我無意翻開的舊日記本里，那兩行刺目的鋼筆字：**“此生與暖，不離不棄！”**還有那張夾在日記本里、妝容濃艷穿著大紅色長裙的女人相片。

此刻，隔著一道并不寬闊的馬路，在明明滅滅的車燈和路燈下，我才真真切切、無比清晰地看清了她的臉。那張臉……那眉眼輪廓……竟與我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氣質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我無法形容的風塵感和焦躁。

原來如此……原來那句灼熱的誓言，那張珍藏的照片，那個他從未提起卻顯然存在的過往……所謂的“暖”，是這個樣子的。而我……我這張臉……算什么？一個拙劣的替代品？一個寄托念想的影子？

“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腦海里崩塌了。深秋夜晚的冷風，猛地灌進我因驚愕而微張的口中，瞬間涼透了五臟六腑，直抵四肢百骸。一股難以言喻的凄楚和冰冷的荒謬感攫住了我，讓我幾乎站立不穩。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凄凄然地、本能地想要逃離這刺眼的一幕，猛地轉身。

就在轉身的瞬間，纖細的鞋跟鬼使神差地勾住了自己曳地的蕾絲裙擺邊緣。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嘶啦——”聲響起，裙擺被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我下意識地、慌亂地彎腰想去拉扯，重心卻在驚惶和裙擺的牽絆下徹底失衡，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冰冷堅硬的地面倒去！

預想中的疼痛和狼狽沒有降臨。一雙手臂，帶著溫熱的、堅實的力量，穩穩地托住了我下墜的身體。

“謝……謝謝……”我驚魂未定，眼神渙散慌亂，狼狽地道謝，掙扎著想要站穩。

抬起頭，撞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帶著關切和一絲意外的熟悉臉龐。

“小……楊……哥？”我愕然出聲，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扶住我的，竟是小楊。他怎么會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