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的尾巴像是被誰猛地拽了一把，前一天還毒辣辣烤著人的太陽，轉天就被壓得低低的云層捂了個嚴實?？諝饫锏脑餆嵋幌伦幼兂闪损ず膼?，像裹了層濕棉被，連呼吸都帶著水汽的重量。蘇宜歡坐在窗邊的竹椅上，手里捏著根沒繡完的絲線，半天也沒往繃子上扎一下。

檐下的麻雀早就沒了蹤影，連平日里最愛聒噪的蟬鳴都低了八度，像是預感到什么，縮在樹葉底下不敢出聲。遠處的練武場也靜悄悄的，往日里揮拳踢腿的呼喝聲消失了，只有幾個負責清掃的仆役，正扛著木梯，往屋檐下加固擋雨的木板——這是蘇家祖輩傳下來的規矩，暖季最后三天，無論天好不好，都要把汛季的家什預備妥當。

“小姐，喝碗綠豆湯吧，剛從井里鎮過的?！贝禾叶酥鴤€白瓷碗進來，碗沿凝著層細密的水珠，看著就透著清爽。

蘇宜歡接過碗，抿了一口，冰涼的甜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卻沒壓下心里那點莫名的煩躁?！按禾?，你說……大哥他們那邊，會不會也覺得悶？”

春桃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鋼鬃林在山里，樹多，肯定比鎮上涼快。大少爺他們都是厲害的武靈師，這點熱算什么？”她說著，拿起蘇宜歡擱在一旁的繡繃，“小姐這蘭草繡得真好，就差幾針了吧？”

蘇宜歡“嗯”了一聲，目光卻飄向了窗外。已經是大哥他們出發的第三天了。按二哥的推算，順利的話，今天差不多該到黑風口了，也就是鋼鬃獠豬王的巢穴附近?？蛇@天氣……她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正想著，天邊忽然滾過一聲悶雷，低沉沉的，像有誰在云層后面敲了面大鼓。那聲音慢悠悠地蕩開，把空氣里最后一點暖意都震散了。蘇宜歡下意識地攥緊了手里的瓷碗，指腹冰涼。

“要下雨了？”春桃抬頭看了看天，眉頭皺了起來，“這汛季來得倒比往年早了兩天?！?/p>

話音剛落，第一滴雨就“啪嗒”一聲砸在了窗欞上，砸起一小點灰。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起初還稀稀拉拉，像誰不小心潑翻了水盆，沒一會兒就連成了線，織成了一張灰蒙蒙的網，把整個院子都罩了進去。

雨來得又急又猛，不像暖季里那種帶著泥土氣的小雨，這雨里裹著股生冷的風，刮得院角的芭蕉葉噼啪作響，葉片被打得翻卷過來，露出蒼白的背面。蘇宜歡趕緊起身關窗，手指剛碰到窗欞，就被一陣斜飄進來的雨打濕了，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往上爬，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我的天，這雨也太兇了！”春桃踮著腳往院外看，“你看那地上，剛一會兒就積起水洼了。”

蘇宜歡沒應聲，眼睛盯著院門口那條青石板路。雨水落在石板上，濺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像撒了一地碎銀。路盡頭的影壁墻已經被雨霧糊成了一片模糊的灰，再往遠，鎮子的方向更是白茫茫的，連平日里最顯眼的鎮口老槐樹都看不見了。

鋼鬃林在鎮子東邊的山里，離得不算太遠，可這雨……山里的路本就難走，一旦下起來，泥濘不說，說不定還會有滑坡。大哥他們帶著那么多人，還有武器干糧，怎么走？

她轉身走到桌邊，拿起二哥畫的那張鋼鬃林詳圖。圖上用朱紅筆標著的黑風口，三面環山，只有一條窄道——那窄道會不會被雨水沖垮？獠豬王要是因為下雨變得更暴躁怎么辦？她越想越亂，手指在圖上的“水源”標記處反復摩挲，那里畫著一條細細的藍線，是大哥他們可能取水的地方，現在會不會已經變成了洶涌的溪流？

“小姐，您別擔心了。”春桃見她臉色發白，趕緊勸道，“大少爺是銀葉級呢，還有那么多隊員跟著，肯定能照顧好自己。再說，族長和夫人都沒急，您放寬心些?！?/p>

蘇宜歡知道春桃說得在理。父親這兩天依舊按時去族里處理事務，只是每次回來，眉頭都鎖得更緊些；母親表面上忙著給下人們分派汛季的活計，可夜里她起夜時，總能看見母親屋里還亮著燈。誰心里不懸著塊石頭呢？只是大家都憋著，不肯說出來罷了。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嘩嘩”的雨聲，震得人耳朵發嗡。屋檐上的水順著瓦當匯成了瀑布，砸在底下的青石板上，濺起半尺高的水花，再順著溝壑往院外淌，在門口積成了條小小的溪流。

蘇宜歡找出那個裹著“歡樂多”的布包，放在膝頭反復摩挲。三層棉布和一層油布把潮氣擋得嚴嚴實實，可她總覺得，隔著布都能聞到那股餿臭味，像爛掉的菜葉混著淤泥的腥氣。那天在議事廳外，她終究沒敢把這東西塞給大哥。二哥說這是“邪異的能量”，母親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把它扔得遠遠的。

可現在……她捏著布包的邊角，心里又冒出那個瘋狂的念頭。萬一呢？萬一這鬼東西真能在關鍵時刻起點作用呢？哪怕只是把獠豬王熏暈片刻，給大哥爭取點時間也好啊。她甚至能想象出大哥揮著破山斧，趁獠豬王被臭味熏得發懵時，一斧劈下去的場景——當然，前提是這東西別先把大哥他們熏趴下。

“嗤”的一聲，蘇宜歡忍不住笑出了聲，又趕緊捂住嘴。這想法實在太荒唐了，哪有盼著自己煉的破爛玩意兒能救命的？

正自嘲著，院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三哥蘇臨雨的大嗓門：“歡歡！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蘇宜歡抬頭，就見蘇臨雨披著件蓑衣，頂著個斗笠，渾身濕漉漉地闖了進來，蓑衣下擺還滴著水，在地上踩出一串濕腳印。他手里捧著個竹編的小筐，筐上蓋著油紙，被他護在懷里，倒沒怎么淋濕。

“三哥，這么大的雨，你跑哪兒去了？”蘇宜歡趕緊起身，拿了塊干布遞過去。

蘇臨雨摘下斗笠，甩了甩頭上的水珠，興奮地打開竹筐：“你看！我在后山巖縫里找的‘雨潤草’，汛季剛下雨時最靈，熬水喝能防濕氣入體。我給大哥留了一大半，等他回來給他熬著喝?！?/p>

筐里鋪著層軟草，上面放著十幾株翠綠的小草，葉片肥厚，沾著晶瑩的水珠，看著確實鮮嫩。蘇宜歡心里一動，這雨潤草她在藥書里見過，性子溫和，確實有祛濕的功效，只是這東西只在汛季初的暴雨后才冒頭，采起來很不容易，得在雨里守著巖縫等。

“這么大的雨，你去后山干嘛？滑倒了怎么辦？”蘇宜歡嘴上嗔怪著，心里卻暖烘烘的。三哥看著大大咧咧，心思卻細得很。

“沒事，我力氣大，抓著石頭穩著呢！”蘇臨雨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拿起一株雨潤草，湊近了聞了聞，“你聞，多新鮮！等大哥回來，讓娘用靈泉水熬，保準比藥圃里種的管用?！?/p>

他說著，眼神亮閃閃的，仿佛已經看到大哥平安回來，喝著他采的雨潤草熬的水，笑著夸他能干。蘇宜歡看著他這副樣子，鼻子忽然有點酸，趕緊別過頭，假裝去看窗外的雨。

“對了，二哥呢？”她岔開話題。

“在書房呢，”蘇臨雨把雨潤草小心地收進筐里，“說要再查查鋼鬃林的水文圖，看看這雨會不會影響溪流走向。娘讓他別費神，他偏不聽，說多算一步，大哥他們就多一分穩妥?！?/p>

蘇宜歡心里又是一暖。二哥總是這樣，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卻用最實在的法子操心著。她忽然覺得，自己剛才對著雨幕瞎著急，倒不如做點什么實在。

“春桃，”她轉身道，“把我那套煉藥的家伙搬出來。”

春桃愣了一下：“小姐，您要煉藥？這汛季天潮，靈力不容易穩住……”

“沒事，煉點簡單的?！碧K宜歡走到桌邊，鋪開一張新的藥紙，“就煉那個‘清肌散’，祛濕的，等大哥回來能用?！?/p>

清肌散是輔靈師入門級的藥方，用料簡單，就幾味常見的干草和礦石，火候也不用太講究。以前秦導師總說她煉的清肌散藥性不穩，要么太燥要么太涼，可現在她不想那么多了，哪怕煉得再差，也是份心意。

春桃很快把那套小巧的銅藥鼎搬了過來，鼎底還沾著點上次煉“歡樂多”時殘留的綠漬，洗了好幾遍都沒洗掉。蘇宜歡拿起藥杵，開始搗鼓桌上的干草。雨聲嘩嘩地敲著窗，屋里的銅杵撞著石臼，發出“咚咚”的悶響，兩種聲音混在一起，倒奇異地讓人安下心來。

蘇臨雨在一旁看著，起初還覺得新鮮，看了會兒就坐不住了，搓著手道：“歡歡，我去看看二哥查得怎么樣了，有消息回來告訴你?！?/p>

“去吧，路上小心點。”蘇宜歡頭也不抬地應著，手里的動作沒停。

蘇臨雨走后，屋里又安靜下來，只剩下雨聲和搗藥聲。蘇宜歡慢慢搗著草藥，鼻尖縈繞著干草的清香，心里的煩躁漸漸散了些。她想起小時候，大哥每次從外面回來，身上總帶著股草木和泥土的味道，有時候還沾著點異獸的血，她總嫌難聞，追著讓他趕緊洗澡?？涩F在，她卻格外想念那股味道——那是大哥平安歸來的味道。

藥草搗成了碎末，蘇宜歡點燃藥爐，把銅鼎架上去?；鹈纭班枧尽钡靥蛑Φ祝车盟樕虾雒骱霭怠Ｋ龥]有像秦導師教的那樣，小心翼翼地控制靈力，只是憑著感覺，把一絲微弱的靈力探進鼎里。

水汽慢慢升騰起來，帶著草藥的苦味，混著窗外飄進來的雨氣，在屋里彌漫開來。蘇宜歡看著鼎里翻滾的藥汁，忽然覺得，這汛季的雨或許也不是壞事。雨水能澆滅火山的燥，能滋潤干裂的地，說不定也能沖刷掉鋼鬃林里的兇險，給大哥他們鋪一條平安的路。

雨還在下，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遠處的河水已經漲了起來，隱約能聽見“轟隆轟隆”的水聲，像有無數匹野馬在奔騰。蘇家的大宅像一座沉穩的山，把外面的風雨擋在門外，屋里的燈光透過窗紙，在雨幕里暈開一團溫暖的黃。

蘇宜歡守著藥爐，看著鼎里漸漸濃稠的藥汁，心里默默數著數。一、二、三……數到一百的時候，她仿佛聽見院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帶著斗笠的玄色身影正踏著積水走來，肩上的破山斧還在滴水，懷里揣著那個素色的香囊，看見她時，嘴角會勾起一點極淡的笑意。

她知道這只是幻覺，可還是忍不住朝著門口的方向望了一眼。雨聲依舊嘩嘩，像是在應和著她心里的期盼。

汛季已經來了，可只要等著的人還在，盼著的人就一定會回來。蘇宜歡握緊了手里的藥杵，目光落在跳動的火苗上，那火苗在潮濕的空氣里頑強地燃著，像一點不肯熄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