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季的雨像是被誰在天上捅了個窟窿，傾盆而下，砸在窗欞上的力道又急又猛，仿佛隨時能將那層薄薄的窗紙擊穿。臥房里的油燈被風灌得搖曳不定，將墻上眾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魅。

蘇臨云的手還死死攥著那個小瓷瓶，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連帶著手臂都在微微顫抖。瓶身殘留的餿臭味順著指尖往上爬，鉆進他的鼻腔，嗆得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著惡心，目光像淬了冰的利刃，死死釘在蘇宜歡臉上。

“你給大哥喂了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寒意，“說！”

蘇宜歡被他這副模樣嚇得往后縮了縮，后背撞到了梳妝臺的棱角，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卻不敢作聲。她的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裙擺，布料被擰得皺巴巴的，像她此刻亂糟糟的心緒。

“我……我沒喂什么……”她的聲音細若蚊蚋，眼神躲閃著，不敢看蘇臨云的眼睛。心虛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剛才那點因為看到傷口變化而燃起的勇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喂什么？”蘇臨云冷笑一聲，將手里的瓷瓶舉到她眼前，瓶口對著她，那股濃烈的惡臭直沖她的面門，“那這是什么？！這滿屋子的臭味又是怎么回事？！你當我瞎了還是傻了？！”

蘇宜歡被那臭味熏得偏過頭，忍不住咳嗽了兩聲，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二哥……你先把瓶子拿開……太臭了……”

“臭？”蘇臨云的火氣更盛，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強大的壓迫感，幾乎要將蘇宜歡籠罩住，“你知道這東西有多臭，知道它看著有多惡心，還敢往大哥嘴里喂？！蘇宜歡，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遏制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怕，他真的怕。大哥已經危在旦夕，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他經不起任何一點折騰了。可他這個一向嬌憨怯懦的妹妹，卻偏偏在這個時候，用這種不明不白的東西，往大哥嘴里灌！

“我不是想干什么……”蘇宜歡被他吼得眼淚掉了下來，聲音哽咽著，“我是想救大哥啊！二哥，你看大哥都成什么樣了？劉藥師的藥沒用，清瘴丹也沒用，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看著他……”

后面的話她實在說不出口，只能用力咬著嘴唇，任由眼淚噼里啪啦地砸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救他？”蘇臨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指著床上毫無聲息的蘇臨風，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用這破爛玩意兒救他？你看看這東西！綠油油的，跟毒沼里的膿水一樣，還散發著這種腐臭味，你告訴我這能救人？！你是不是急瘋了？！”

他越說越氣，胸口劇烈起伏著，握著瓷瓶的手因為憤怒而青筋暴起：“你知不知道大哥中的是什么毒？是毒沼巨蜥的‘腐心涎’！那是能把靈力都腐蝕干凈的劇毒！劉藥師都說了，這毒霸道無比，稍有不慎就會加速惡化！你倒好，拿著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亂試，你是想讓大哥死得更快嗎？！”

“我沒有！”蘇宜歡猛地抬起頭，眼淚模糊的眼睛里充滿了委屈和倔強，“這不是來歷不明的東西！這是……這是我自己煉的藥！”

“你煉的藥？”蘇臨云愣住了，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盯著蘇宜歡，眼神里充滿了懷疑，“就你？你煉的藥？你什么時候煉出這種東西了？你的煉藥水平，能把基礎的凝神散煉出焦糊味就不錯了，還能煉出這種……這種邪門玩意兒？”

他不是故意要貶低妹妹，只是事實如此。蘇宜歡在輔靈師一道上的天賦，確實是蘇家小輩里最差的一個。別人練一個月就能掌握的基礎提煉法，她練了半年還常常出錯；別人能精準控制火候，她卻總把藥鼎燒得烏煙瘴氣。家族里的人雖然不說，但心里都清楚，她這輩子大概也就只能煉些最簡單的傷藥，想要精進，難如登天。

這樣的妹妹，怎么可能煉出能解“腐心涎”的藥？更何況，這藥還長得如此詭異，聞著如此惡臭。

“我……我就是前段時間煉廢了的一鍋藥……”蘇宜歡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心虛，“當時煉出來就是這樣，綠油油的，還特別臭，我覺得沒用，就扔在箱子里了……”

“煉廢了的藥？！”蘇臨云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像是被點燃的炮仗，只差一點就要炸開，“蘇宜歡！你告訴我你用煉廢了的藥喂大哥？！”

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蘇宜歡，半天說不出話來。煉廢的藥是什么？那就是廢料！是失敗品！里面的靈力紊亂不堪，雜質叢生，有些甚至帶著毒性，別說救人了，沒把自己毒死就算好的！她竟然敢拿著這種東西，喂給已經中了劇毒、危在旦夕的大哥？！

“你是不是真的瘋了？！”蘇臨云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那是煉廢了的東西！是垃圾！你拿垃圾救大哥？！你……你簡直是胡鬧！”

他轉身，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蘇臨風，大哥的臉色依舊青得嚇人，嘴唇上的黑紫像凝固的血，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一想到妹妹竟然用煉廢的藥喂了這樣的大哥，他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喘不過氣來。

“二哥……”蘇宜歡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心里又悔又怕，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蘇臨云的衣袖，聲音帶著哭腔，“我知道這很荒唐……可是……可是這藥好像有點用……上次我喂了大哥一點，剛才我看到他傷口那里……好像亮了一下……”

“亮了一下？”蘇臨云猛地轉過身，眼神銳利地盯著她，“你確定？不是你的錯覺？”

“我……我不確定……”蘇宜歡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她低下頭，小聲說，“可能是……可能是燈光晃的……可是……可是除了這個，我真的想不出別的辦法了……二哥，我們不能放棄啊……”

她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兔子，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執拗：“大哥是我們的親人啊！只要有一點點希望，我們都該試試，不是嗎？就算它是煉廢的藥，就算它很臭，萬一……萬一真的有用呢？”

“萬一沒用呢？”蘇臨云打斷她，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無力，“萬一它不僅沒用，反而和大哥體內的毒素起了沖突，加速了毒性蔓延呢？歡歡，你想過后果嗎？”

蘇宜歡被問住了，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后果？她想過。怎么可能沒想過？她怕，她比誰都怕。她怕大哥因為她這荒唐的舉動，徹底沒了生機。她怕爹娘會責怪她，二哥三哥會恨她。

可是……

她看著床上的大哥，那個從小就護著她，會把最好的靈果留給她，會在她被欺負時第一個站出來保護她的大哥。她不能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消失。

“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蘇宜歡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我也想試試。二哥，總比什么都不做，等著大哥……等著大哥……”

后面的話，她還是說不出口，但那未盡的意思，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兩人的心上。

蘇臨云看著妹妹倔強的側臉，看著她通紅的眼睛里閃爍的淚光和那一絲不肯放棄的執拗，心里的怒火像是被什么東西澆了一下，漸漸平息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又何嘗不想試試？他翻遍了所有的醫書，查遍了所有關于毒沼巨蜥的記載，甚至連那些荒誕不經的野史都沒放過，可找到的只有“腐心涎無解”這五個字。他比誰都希望能有奇跡發生，比誰都希望大哥能醒過來。

可這奇跡，真的會藏在這瓶散發著惡臭的煉廢藥水里嗎？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小瓷瓶，瓶身冰涼，那股餿臭味依舊頑固地鉆進鼻腔。他甚至能想象出妹妹是怎么鼓起勇氣，把這東西喂進大哥嘴里的。

這個一向被他們護在羽翼下的小丫頭，這個連煉藥都常常出錯的小丫頭，在所有人都快要絕望的時候，卻用她自己那笨拙而冒險的方式，試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該罵她胡鬧，還是該……

蘇臨云的心里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他看著床上毫無動靜的大哥，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的妹妹，只覺得一陣深深的疲憊。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每個人的心。臥房里的惡臭依舊彌漫，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蘇臨云緊緊攥著那個小瓷瓶，指節泛白。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是該立刻想辦法把這東西從大哥體內逼出來，還是……賭一次？

這個決定太難了，難到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而蘇宜歡，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流著淚，心里一遍遍地祈禱著。

大哥，你一定要挺過來啊。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