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同御花園里最溫順的溪流，在宮墻的環抱下無聲淌過。深宮的紅墻金瓦，見證著四季輪轉，也滋養著那個在帝后掌心、在兄長們呵護下長大的小公主——方別意。

十二年光陰，足以讓那個襁褓里皺巴巴的小嬰兒，長成一株含苞待放的玉蘭。十二歲的方別意，身量漸長，雖還未脫盡孩童的稚氣，眉眼間的精致輪廓卻已顯露出未來傾國之姿的端倪。一雙眸子清亮如浸在寒泉中的墨玉，流轉間帶著與生俱來的矜貴與一絲被寵溺出來的嬌憨。她愛笑，笑起來時唇角彎彎，頰邊會陷下兩個淺淺的梨渦，像盛滿了蜜糖，甜得能融化人心。

此刻，她正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窗外是宮人們為即將到來的新年宮宴忙碌穿梭的身影。紅綢、宮燈、新采的鮮花…各種鮮艷的色彩和喧鬧的人聲交織在一起，透著一股年節喜氣。

方別意托著腮，指尖無意識地繞著垂在胸前的一縷烏發，目光卻越過高高的宮墻，投向那被朱紅琉璃瓦切割成一方狹小、卻無比誘人的天空。宮墻之外，是京師最繁華熱鬧的朱雀大街。她曾無數次在母后溫柔的講述里，在兄長們偶爾出宮回來后的炫耀中，想象過那里的景象——摩肩接踵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捏得栩栩如生的糖人、噴香撲鼻的各式小吃、還有那元宵節時能點亮整個夜空的、流光溢彩的花燈。

“燈會…”她低聲呢喃，眼中閃爍著渴望的光芒。宮宴雖好，卻年年如此，莊重有余，熱鬧不足。她多想親眼看看那熱鬧非凡的盛景，親手摸一摸那盞據說比人還高的走馬燈！

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春日里悄然鉆出地面的嫩芽，在她心底瘋長起來。宮宴籌備，各處宮門盤查雖嚴，但負責采買的內侍宮女每日出入頻繁，管理上總有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松懈…特別是那些運送新鮮瓜果蔬菜、花木綢緞的偏門車道。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方別意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紫檀木雕花衣櫥前，輕輕打開了柜門。里面除了她慣常穿的宮裝，角落里還疊放著幾套她前些日子，讓尚服局仿照新入宮小宮女的樣式做的素色衣裙。她取出一套最不起眼的靛藍色粗布襖裙，布料摸上去有些粗糲，針腳也遠不如她的宮裝精細。

她迅速脫下身上的錦緞宮裝，換上那套靛藍襖裙，又對著鏡子，將一頭烏黑柔順的青絲打散，笨拙地挽成兩個最常見的雙丫髻，只用最普通的木簪固定。最后，她拿起梳妝臺上用來畫眉的青黛，對著光潔的銅鏡，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原本白皙無瑕的左臉頰上，點了幾顆不甚起眼的、芝麻粒大小的“麻子”。

銅鏡中那個華貴嬌美的小公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容有些黯淡、帶著點鄉土氣、丟在宮女人堆里毫不起眼的小丫頭。

午后的陽光斜斜穿過窗欞，將空氣中浮動的微塵染成金色。鳳儀宮后苑通往御膳房的一條僻靜夾道上，幾輛運送新鮮菜蔬的木輪板車正吱吱呀呀地前行。負責押送的內侍和幾個粗使宮女低聲交談著，盤算著晚膳的采買單子。

方別意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借著幾叢茂密冬青的掩護，貓著腰，悄無聲息地混進了推車宮女的行列末尾。她學著前面宮女的樣子，微微低著頭，縮著肩膀，雙手攏在袖中，努力讓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哎，后面那個新來的，發什么呆？搭把手推一下！這筐蘿卜沉得很！”前面一個圓臉宮女回頭，皺著眉喊道。

方別意一驚，連忙應了一聲，聲音刻意壓得有些低啞含糊：“哦…來了。”她快步上前，學著旁邊人的動作，將手搭在粗糙冰冷的車轅上，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前推。沉重的板車碾過石板路，掌心傳來粗糲的摩擦感，微微刺痛。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混著臉上那點青黛，帶來一絲癢意。她不敢抬手去擦，只能更用力地低下頭。

宮門越來越近。守門的侍衛例行公事地攔下車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人。方別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她死死盯著自己沾了點泥土的鞋尖，感覺那兩道審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了。

“行了，快去吧，別誤了時辰！”侍衛揮揮手。

車輪再次滾動，吱呀聲在方別意聽來如同天籟。當板車終于穿過那扇沉重的朱紅宮門，將巍峨的宮墻甩在身后時，一股前所未有的、帶著自由氣息的凜冽寒風猛地灌入她的口鼻。

她，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