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時,仙茗樓二樓最里側的雅間內,香氣四溢。
方淇凝一身素雅的天青色常服,玉簪束發,正慢條斯理地煮著茶水。
窗外是京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喧囂隔著精雕的窗欞透進來,卻更襯得雅間內異樣的安靜。
門被無聲推開,成追憶臉色帶著倦意,但脊背挺直,眼神沉靜,緋紅的錦袍襯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眼底深處,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陰霾。他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嘈雜。
“來了?”方淇凝頭也未抬,將一杯沏好的茶推至對面,“嘗嘗,這是上好的龍井,剛好去去寒氣。”
成追憶依言坐下,端起茶盞,指尖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溫熱,卻并未啜飲。他目光直視方淇凝,開門見山:“殿下不會只是找我飲茶的吧?”
方淇凝這才抬起眼,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安靜的雅間里蕩開:
“昨日紫宸殿上,父皇金口玉言,允你一個心愿。”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桌面,發出篤篤輕響,目光落在成追憶臉上,“我還以為……你會借此良機,向父皇求娶意兒呢?”
成追憶握著茶杯的手指,倏然收緊。青瓷細膩的觸感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茶水在杯中輕輕晃蕩了一下,映出他眼中翻涌而起的情緒。
他緩緩將茶杯放回桌面,再抬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死寂。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艱難擠出。
方淇凝靜靜地看著成追憶,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空氣中彌漫的茶香,此刻也仿佛帶上了一絲血腥氣。
成追憶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方淇凝,穿透了雅間的墻壁,落向了某個遙遠而慘烈的時空盡頭。他的聲音帶著痛楚:
“你知道的……淇凝,意兒……她死在了我們大婚之日。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我不敢冒險。”
轟隆——!
窗外似乎有車馬喧囂而過,震得窗欞微響,但雅間內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方淇凝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雙溫潤平和的眼眸深處,露出了與成追憶眼中如出一轍的痛苦與寒意。
他當然知道!那場以喜慶為開端、以地獄為終局的血色婚禮,那漫天的火光,震天的喊殺,敵軍猙獰的面孔,還有死在他們面前的親人……那是他們無法磨滅的夢魘。
“前世血海,豈敢忘懷。”方淇凝的聲音也沉了下來,再無半分溫潤,只剩下冷硬。
他伸出手指,沾了點冷掉的茶水,在紫檀桌面上緩緩寫下一個字——“根”。水跡很快暈開,模糊不清。
“‘新芽’雖露頭角,但其‘根’深藏何處?脈絡如何?”方淇凝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追憶,我讓你查的事有進展了嗎?”
“我一直派人盯著他……”成追憶眸中寒光凜冽,聲音冷得像冰,“他就只是在江南陪著他的女兒,并沒有跟北猶那邊有任何來往。你說如果丞相不是幕后之人……。”
方淇凝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窗外象征權力巔峰的皇城方向,“如果不是他?那真正的毒瘤……就還潛藏在這皇城之內!”
“那場政變應是蓄謀已久。而且雁門關為云國要地,不可能那么輕易被攻陷……我們遺漏了太多細節。”成追憶冷靜分析道。
“那就讓這‘風’,吹得更猛烈些。”方淇凝端起自己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動作帶著決絕,“引蛇出洞,順藤摸瓜。‘新芽’既已按捺不住,便讓他們以為有機可乘,自己從暗處爬出來!”
他放下空杯,目光與成追憶在空中交匯,無聲的默契在冰冷的空氣中流淌。那是兩個從地獄爬回來的復仇者,為了守護今生最重要的親人,不惜將自身化作最鋒利的刀刃,最無情的獵手。
“仙茗樓耳目眾多,不宜久留。”方淇凝恢復了慣常的從容神色,“養好你的傷,追憶。真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并無褶皺的衣袍,推門離去,身影很快融入樓下喧鬧的人流,消失不見。
雅間內,只剩下成追憶一人。他緩緩拿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看著碧綠的茶湯中自己那模糊而冷峻的倒影。前世皇城那沖天的火光,與此刻窗外帝都的繁華景象交織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