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臺的修建,就像一柄鋒利的匕首,直直懸在皇城頭頂,挑開了盛世表面那層華麗錦緞,露出里面斑斑血痕。父皇一道旨意,天下的奇材異石便都往京師送。江南的金絲楠木,塞北的玄冰玉髓,每日上百艘漕船滿載著奢靡之物,逆著黃河艱難上行。船工們喊出的號子,在雨霧里聽著就像將死之人的嗚咽。太極宮里的銅漏,每滴下一刻時間,就有十戶人家一年的賦稅,變成了通天臺臺基下的金磚。
那一日,暴雨如注,太極宮前,三十七名朝臣被澆得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諫議大夫魏玄成怒不可遏,將手中的朝笏重重砸向蟠龍柱,玉質的笏板頓時撞出暗紋。他聲嘶力竭地喊道:“陛下!三千萬兩白銀,足夠十萬災民溫飽三年,也夠北疆駐軍三年的糧餉!漢武帝當年筑通天臺求仙,最后不也成了史書里的笑話!”他花白的胡須上掛滿雨珠,還混著前日觸怒圣顏被掌摑后滲出的血水,那血跡斑斑點點,觸目驚心。
御座上,父皇指尖纏繞著明黃流蘇,二十四盞銅鶴燈的光芒,將他半邊臉照得金光燦燦,可另半邊臉卻隱在廊柱陰影里,看起來就像一尊破碎的玉像,透著詭異。雨越下越大,琉璃瓦被砸得噼里啪啦直響,檐角銅鈴在狂風中發(fā)出尖銳的鳴叫,仿佛垂死的哀號。父皇的聲音冰冷刺骨,穿透雨聲傳來:“魏大人這是覺得朕不如漢武?”這話驚得階下的孫仲文手一抖,象牙笏板“啪”地掉在地上,濺起一灘暗紅水花——那是早朝上剛被杖斃的御史留下的血跡,還未干涸。
戶部侍郎孫仲文哆哆嗦嗦地膝行出列,官帽歪歪斜斜地浸在雨洼里,聲音里滿是焦急:“去年河南決堤,災民們餓得只能啃觀音土充饑,要是能把這些銀子……”話還沒說完,就被父皇一聲斷喝打斷。父皇抬眼的瞬間,燭火在他瞳孔里仿佛炸開兩簇赤芒,陰森可怖。殿外金吾衛(wèi)的明光鎧也同時泛起冷光,透著一股肅殺之氣?!罢葦?!”父皇冷冷吐出這兩個字,武士們立刻上前,揪起魏玄成的白發(fā)。魏玄成的朝靴在金磚上拖出長長的血痕,足足有三尺長。
到了午時,暴雨仿佛都染上了血色。魏玄成的尸身被粗暴地拖過丹陛,后腦在白玉階上磕出一連串血點,那暗紅的血跡,就像特意為通天臺鋪就的引路朱砂。孫仲文被按在積水里,臉貼著青磚縫中滲出的血水,耳邊不斷傳來身后肋骨斷裂的悶響——那是六名諫臣同時受刑的聲音。三十七名朝臣的影子被燈燭拉得老長,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扭曲著,他們的袍角在血水中時沉時浮,就像一群垂死掙扎、無力反抗的錦鯉。
父皇踩著滿地血水走下御階,明黃靴底狠狠碾過魏玄成的朝笏,玉板裂開的脆響混著雨點擊打聲,格外刺耳。他突然在蜷縮著的孫仲文面前停下,靴尖挑起對方沾滿泥污的下頜,語氣中帶著瘋狂:“你瞧這雨,”他指了指丹墀下噴涌的螭首,血水正從龍嘴里汩汩流出,“她最愛看紅砂巖,朕便用這血,為她鋪就通天的路。”當第一批囚車碾過午門時,雨幕中隱隱約約浮現出通天臺的雛形。那些被拆毀的民居木料,被強征的役夫白骨,還有被杖斃的朝臣鮮血,都成了圖紙上那華麗的鎏金飛檐。父皇站在廊下,任由雨水混著血珠打濕龍須冠,他瞳孔里燃燒著狂熱的光亮,比臺基下埋設的萬兩黃金還要刺眼。遠處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三更天的梆子聲里,又一隊漕船載著昆侖山脈的夜明珠,緩緩駛入那彌漫著血色的護城河。
太極宮的雨簾裹著濃濃的血腥氣垂落,將巍峨的宮闕浸成了一幅滲血的絹畫。自那日丹墀被染成朱砂色,朝堂上便再無人敢發(fā)出半聲異議。只有雨打琉璃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宮殿里回蕩,聽起來就像無數冤魂在暗處低聲嗚咽。父皇用皇權做刀,斬斷了所有諫言的舌頭,可他斬不斷我心底那股徹骨的寒意——他把對“阿月”的癡狂,全擺在了母后的牌位前,用一場盛大的謊言,掩蓋著他涼薄的真心。
我立在廊下,看著雨珠順著螭吻的獠牙墜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深淺不一的坑洼。那些凹陷的水痕,多像母后生前獨自垂淚時,在錦帕上暈開的淚痕啊。記憶一下子涌了上來,幼時我總躲在冷宮角落,聽著窗外宮人竊竊私語,說皇后失寵是因為帝王從未付出真心;又親眼看著皇兄在儲位之爭中步步驚心,最后被父皇一句“斷不可承續(xù)大統(tǒng)”推入萬劫不復之地。若不是皇兄落得那般悲慘結局,我這個向來不受重視的皇子,又怎會意外戴上太子冠冕?
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父皇立于風雨中,玄色龍袍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宛如一面招魂幡。他的目光死死盯著西北天際,那里是阿月故鄉(xiāng)的方向,此刻正翻滾著墨色的云團。“朕就建這么一個高臺!”他突然怒吼起來,聲音穿透雨幕,驚起檐下棲身的寒鴉,“你們竟如此反對!”那嘶啞的聲音里,藏著近乎絕望的偏執(zhí)。
雷聲再次炸響,他突然癱坐在丹陛上,雨水順著漢白玉的蟠龍紋蜿蜒而下,沖刷著未干的血跡。他的指尖深深摳進石縫,青筋暴起如扭曲的枯藤,連喊三聲“殺、殺、殺”。那聲音凄厲得不像人間之語,倒像是從十八層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在嘶吼。我望著他癲狂的模樣,忽然覺得眼前的父皇,早已不是那個威嚴肅穆的天子,而是被執(zhí)念吞噬的行尸走肉。雨水混著淚水滑過我的臉頰,我分不清,這究竟是在為母后悲哀,還是在為這荒唐的皇家鬧劇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