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福源齋的大門,一水的紅木柜臺散發著獨特的光澤。緊貼墻面立著比人高的架子,架子上擺著粉彩的百花賞盤、白玉的瓷瓶、塑金的達摩像……董嘉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里的一只蛋殼瓷小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門邊的鈴鐺叮叮響了兩聲,有人進來。
董嘉臣懶懶地抬起頭。只見謝芝身穿棕色的皮草大衣,袖子下面一雙黑色真皮手套,頭頂戴著一只毛呢帽子。耳朵上墜著的兩顆滾圓的大珍珠,隨著她進門的動作輕輕搖曳著。
“你可總算來了,我快無聊死了。”董嘉臣趴在柜臺上嘆氣似的說了句。
“你老爹又把你扔在店里?他倒也是心大……”謝芝順手拿起柜臺上的一只玉佩,仔細端詳了一番,“這玉佩成色不錯,天山白玉的料子么?”
“你不是說,這幾日會有一筆大買賣上門?”董嘉臣突然想起來某人畫的餅。
謝芝假裝沒聽見,繼續盯著手里的玉佩:“可惜頂上落了些雜色,不值錢了,不如便宜賣給我……”
“你當初可是收了我二百一十六塊洋錠!”董嘉臣騰的坐了起來,話還沒說完,門外匆匆跑進來一個侍從。
那侍從低聲回了句,劉老板來了。眨眼的功夫,謝芝便不見了蹤影。
劉啟天進門時,身邊圍著幾個彪形大漢,為首的說了句:“來拿謝小姐的貨。”
等到董嘉臣從里間捧出一只烏木匣子,劉啟天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抖了抖。為首的大漢正要接過匣子,董嘉臣卻往后退了一步,滿臉堆笑:“劉老板,還沒給錢……呢。”說話的功夫,董嘉臣眼前伸出一柄槍,抵在了他額頭上。
“我的規矩是先驗貨,再付錢,小董老板。”劉啟天半瞇著眼睛,聲音頗有些不耐煩。
董嘉臣的嘴巴抿成一條線,嚇得大氣不敢出。
劉啟天打開匣子,取出一本已經泛黃卷邊的書,書角依稀可見被火燒過的痕跡。其中一頁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再生術。
董嘉臣目送劉啟天一行人遠去,這才想起來大口呼吸。余光瞥見柜臺上留下一張一百萬的金圓券。
“我早就跟你說了,這是一筆大生意。”謝芝從里間走出來,悠哉悠哉地開口。
“這么好的生意,你怎么不自己做?”董嘉臣還未從驚嚇中緩過來,沒好氣地回道。
這不是還沒確定那書的真假嘛,有點風險。謝芝說。
我差點讓那姓劉的一槍給崩了,你管這叫有點風險?董嘉臣欲哭無淚。
高風險,高回報。謝芝說。
那書是真是假,你有幾成把握?董嘉臣不死心,繼續問道。
五成。謝芝答。
我們絕交吧。董嘉臣不再說話。
“不過那書確實有點蹊蹺……”謝芝計上心來,準備講個故事緩和一下氣氛,“就半個月前吧,我從你店里出來的時候,迎面跑過來一個叫花子……”
謝芝講到一半突然停住。董嘉臣以為她故意吊人胃口。
福源齋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人。蓬亂的頭發,只露出半邊臉。雙腿瘦得如同干枯的樹干,在破爛的褲管里晃蕩。“你明明死了,卻還活著。”那人說話的時候,一只眼睛緊緊盯著謝芝。
“你放屁。”謝芝說。
“你在跟誰說話?”董嘉臣轉過頭,問了一句。
邪了門了,這鬼東西只有她能看見,謝芝在心里暗暗罵道。再抬眼時,門口已經空空蕩蕩,仿佛剛才只是一場幻象。
【孩子蝴蝶】
直到沈陽寄來一封吊唁信,白歲才知道父親已經身故數月。
“叫他不要招惹日本人,他就是不聽!”白母嘴上說著重話,眼淚卻滑了下來。白歲走到母親身邊,將她抱在懷里。懷里的母親像只受驚的鳥,瘦弱的身體不住地顫抖。
“別擔心,會有辦法的。”
彼此都知道這是句空話,可人總要看到那一絲希望,才有勇氣繼續往前。
清晨,一輛黃包車經過上海郊區。白歲展開手中的紙條,上面寫了一行字:蘇州河路橋為民面粉廠。這是父親舊時的朋友留下的,或許能幫她。
車子開上路橋,車夫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小姐,你怕不是被人騙了。”
“什么意思?”白歲頓時一頭霧水。
“過了橋就是三灣一弄,那里可是貧民區。”
白歲從未見過眼前這幅景象,滿地的泥濘,幾個簡陋的茅草窩篷,草簾當門,門里散發出什么東西腐爛了的味道。白歲一路往里走,路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瘦骨嶙峋的人,偶爾睜開眼,有氣無力地朝她望上一眼。再往前走,只見一個下跪的婦人懷里抱著孩子,眼淚似乎已經流干。
經過一張破蔑席時,席子突然動了起來。白歲心下一驚,看見底下竟然弓著一個人,躺了很久的樣子。
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在沖擊著她的眼睛。
今天之前,她大多數時候看見的是時髦的廣告女郎,是南京路各色的燈牌,是百樂門的大理石地板。她從未走過這樣泥濘的路。她和那些富家子弟一樣,在燈紅酒綠之中,過著與這里完全割裂的奢侈生活。
車夫跟上來說:“小姐,你要是想回去,隨時招呼我。”
往回走時,那位下跪的母親已經累倒了,懷里的嬰兒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哭得聲嘶力竭。車夫探了探婦人的鼻息,說了句,不成了,人已經死了,這孩子也活不成了。
白歲伸手抱起嬰兒,手背觸到那位母親已經冰涼的臂彎,心里一陣酸楚。
“小不點別哭,我帶你回家啊。”白歲說。
那位母親的懷里,飛出一只蝴蝶,停在了白歲肩上。
回到南京路時,風有些冷,白歲將懷里的嬰兒抱緊了些。
一輛福特車駛過,謝芝從車窗向外看,風將白歲的一縷頭發撩起來,烏黑的發絲映著蒼白的臉頰,眼神有些飄忽。懷里還抱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嬰兒。
“停車。”謝芝對司機說。
白歲上車之后只是沉默。
謝芝心里有許多話想問,比如她為何抱著個孩子,又為何看起來這么悲傷。正打算開口說點什么,卻見白歲原本清冷的臉上,撲簌撲簌滾下兩顆淚來。寺廟里的人說,菩薩會因為悲憫眾生而落淚。謝芝覺得此刻她身旁就坐著一位菩薩,懷里抱著她的眾生。
“哪里撿來這么個孩子?”謝芝極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我要救這個孩子。”白歲說。
“上海灘多少無家可歸的孩子,你難不成都救?”謝芝聲音高了一度,又怕吵到熟睡的孩子,刻意往下壓了壓。
“都救。”白歲語氣堅定。
“你瘋了。”謝芝得出一個簡短的結論。
“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白歲說。
謝芝決定不再討論這個話題,抬頭看見反光鏡里出現了一輛熟悉的車。“那姓許又跟來了?”謝芝問。
“過了南京路就一直跟著,謝小姐。”司機答。
“他娘的真是陰魂不散!”謝芝破口大罵。
警局的許望自從百樂門槍擊事件之后,跟蹤謝芝已經數月有余,擾得她火大。加上剛才看見白歲哭,謝芝心里就一直隱隱不痛快,終于找到個機會發作。
“你罵這些臟話,是給我聽的嗎?”白歲問。
謝芝不回答。
“請停車。”白歲對司機說。
白歲下車時,謝芝看見她皮鞋底沾了一圈黃泥。
“你去貧民窟了?”謝問。
白歲用無聲的背影回答。
“你打算怎么救?”謝又問。
“教書,我會教他們讀書。”白回過頭,終于笑了一下。
白歲真的開始在上海街頭教書。沒有講臺,沒有課桌,只有一塊簡易的小黑板。
謝芝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如何動心的。那天她路過郊區,看見橋頭有個熟悉的身影。只見白歲穿著一身淡雅的襖裙,身邊圍了一圈探頭探腦的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指著黑板上的“中華”,問這是什么意思。
只聽白歲緩緩開口,每個字都帶著溫柔的語調:
中華,我國之國名也。自我遠祖以來,居于是,衣于是,食于是。世世相傳,以及與我。
你我皆為中華之人。
這是一個不算好的時代,大多數時候是苦澀晦暗的。只有她的眼神明亮。?
再到后來,防空警報越來越頻繁地在人們頭頂響起。上海灘歷經幾次炮火襲擊,已經滿目瘡痍。租界中心依然熱鬧繁華,邊遠郊區卻聚集著越來越多的流民和乞丐。學生們走上街頭,振臂高呼: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賣國賊!”
聲音遍布大街小巷,此起彼伏。學術界、政界、商界,一時風云變幻。金融大鱷劉啟天也在一場商業斗爭中失了勢,他與地下錢莊的交易很快被人告發,牽扯出一樁多年前的滅門慘案。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么緊追著你不放嗎?”許望盯著手里的咖啡,像是在看什么故人。
謝芝靠著椅背,饒有興致地聽著。
“我懷疑你是劉啟天的人。”許望說。
“我不是。”謝芝說。
許望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說我知道。
謝芝說,那你還查我。
許望說,我查你,是因為張家滅門案。
謝芝說,許警官糊涂了,五年前的案子,我來上海才四年。
許望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五年前,張家毒死了一名人力車夫。”
謝芝呷了一口咖啡,神色沒有變化。
“張老板以抵債為由,買下了車夫的女兒。”
謝芝面無表情。
“在嫁給張家小兒子的當晚,那女孩不堪凌辱,投井自殺。”
你放屁,謝芝說。
許望并不理會,繼續講道。
“那女孩死后一年,上海來了個珠寶商人,專和洋人打交道,人稱謝小姐。”
謝芝坐了起來,撐著桌子罵了句,你他娘的到底想說什么?人又不是我殺的。
人是劉啟天殺的。許望說。
五年前的案子,你丫的查到現在,真夠軸的。謝芝說。
張家人原本不會死。
劉啟天那時還是個地下賭場的小混混。有一次他跟著大哥屁股后頭去要債,前面突然動起了手,他哪里見過這場面,躲在桌子底下不敢睜眼。許望追過去的時候,劉啟天的大哥已經躺在血泊里,腦袋被人照著天靈蓋劈下去一半,腦漿流了一地。
許望對著桌子底下說,出來吧別躲了。
劉啟天兩條腿抖的跟篩糠似的。
許望又說,動手的幾個都招了,你沒動手,算是從犯。
劉啟天問要坐牢嗎,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許望心一軟,說我今天就當你沒來過,回去找個正經營生吧。
許望走后,劉啟天癱坐在地上。無意中手指碰到一汪血水,他先是觸電似的彈開,接著又將沾血的手指伸到眼前仔細端詳,血水像一條紅蛇,從手指游到掌心,劃過手腕。
血是涼的。
大哥死得真干脆啊,他想。
臉上的淚痕還未風干,忽而他嘴角又扯起一抹笑,俯身摸著他大哥被砍了半邊的腦袋,湊近說了句:
你死了,換我當大哥了。
“我好兄弟小波也死了,被劉啟天手下打死的。”許望痛苦地抱著頭,聲音像是在哭,“都怪我,我害死了他們。”
“你就是太心軟了。”謝芝說。
“不過這不怪你。”謝芝又說。
“那這些錯算誰的?”許望問。
謝芝說:“一半算劉啟天的,一半算這個時代的,反正怪不到你頭上。”
“你這么說,是為了讓我心里好受些吧。”許望說。
“沒辦法,誰叫我人美心善。”謝芝說著,自己笑了起來。
頭頂響起一陣防空警報,緊接著遠處轟的一聲,窗玻璃都有些嗡嗡的。咖啡廳的人見慣不驚,穩穩當當把杯子遞到嘴邊。離得近跑不掉,離得遠炸不著。隔幾天就來那么一顆炸彈,純屬搞人心態。謝芝往外看了一眼爆炸聲傳來的方向,說這次炸的又是哪塊地界。
“這么遠的距離,應該是郊區,蘇州河路橋附近吧……”許望話還沒說完,謝芝已經沖了出去。
不對不對,白歲今早出門前跟她說她要去哪來著?是要去上課,是路橋嗎?
娘的,路上怎么一輛車子沒有。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是白歲,手里還拿著一摞書。
謝芝跑過去把人抱在懷里,用破鑼嗓子喊道,你他娘的嚇死我了。
“你不是說今天去路橋上課嗎?”謝芝說。
“已經上完了,我去書市淘了些新書。”白歲說。
你不是答應我了,不說臟話嗎?白歲說。
好好好,謝芝連聲應道,不說臟話,我不說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