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白天不算涼爽。
南京路,一輛滿載棉花包裹的貨車通過街道。許多乞丐圍著追上去,伸手去搶包裹里的棉花。車子開得很快,這些乞丐就一路跟在后面跑,車尾兩個負責看守的人,手里揮著棍子。
棍子只是憑空揮舞,并沒有打到任何一個人的身上。
這在乞丐界叫做“扯花”。上海各大商行每年會提前采購棉花,分幾批運進工廠加工,制成冬需。運氣好的乞丐可以搶到很多棉花,混在稻草里,足夠過一個不太冷的冬天。
江岸邊早早停靠了好幾艘輪渡,絡繹不絕的人群紛紛涌向這條SH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白歲今天不用上課,準備在家讀完那本悄吟的《商市街》。謝芝正要出門去一趟洋行,被白歲叫住了。
“胸針歪了。”白歲說。
謝芝今天穿了一身棕色的刺繡旗袍,別了只淡粉色的蝴蝶胸針,金線描出翅膀的紋理,底下墜了一顆滾圓的珍珠。白歲伸出兩根手指,調整了蝴蝶胸針的位置。謝芝隔著白歲的絲綢睡衣摩挲著她的手臂。
“真不想出門。”謝芝說。
“回來要給我帶什么,還記得嗎?”白歲問得突然。
謝芝故意眨了眨眼睛,假裝不記得。氣氛一度焦灼。白歲身后冒出個半大點的小女孩,也有樣學樣,將小胖手交叉在胸前。
“小不點,回來我就收拾你。”謝芝一邊跑下樓梯,一邊轉身沖白歲喊道,“我記著呢,愛多亞路,鄭福齋的酸梅湯。”
“要三碗。”小不點嘴里像蹦豆子似的,蹦出來三個字。謝芝留下一句小孩子不能吃冰,消失在了樓梯轉角。
剛走出南京路,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謝芝整個人被一股氣流打翻在地。緊接著又是轟的一聲,眼前的建筑瞬間扭曲變形。不到一秒,謝芝的耳朵完全聽不見聲音了。
最后一眼看見的,是電線將天空劃成幾何形狀,遠處教堂的尖頂在火光中倒塌。
我還沒買酸梅湯,她想。
醒過來天已經漸暗,謝芝整個人縮在木板和地面中間,后背一陣刺痛,挪動時能聽到皮肉被撕開的聲音。顧不上其他,她一路往回家的方向走。
整座城市像是被一只巨大的車輪碾壓過,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狼籍。電車通過時清脆的鈴聲,報童念新聞的聲音,街上各種人的談話聲、吆喝聲,江岸邊輪渡開動時嗚嗚的響聲……
都沒有了。
謝芝加快了腳步,這寂靜讓她不安。
最不想看見的畫面還是出現了,公寓樓被炸得只剩一層,像被人打了一拳的牙齒。謝芝有些恍惚地在廢墟里轉了一圈,根本分不清哪堆碎片是自己的家。遠遠望見一片白色,謝芝幾乎是爬著過去的。是白歲的睡裙沒錯,她整個人頭朝下趴著一動不動,身體被整塊磚墻結結實實壓住了。謝芝每搬動一下,睡裙上的血就沁出來一圈。
謝芝不敢動了,跪著喊白歲的名字。
白歲,你醒醒。
你想喝酸梅湯自己去買吧,丫的我不買了。
你大爺的,說話啊。
我他娘的說臟話了,你聽見了嗎。
媽的,早知道不出門了。
喊著喊著沒力氣了,謝芝就只是哭,最后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她就定定地坐在原地。
伸手去摸,白歲的手已經冰涼。
近處傳來小孩的哭聲。謝芝爬過去,翻開一看,是小不點。墻體倒塌時形成一個天然的三角區,盡管她渾身是灰,卻只受了點擦傷。
懷里的小不點伸出小胖手,要抓謝芝胸前的蝴蝶胸針,除了底下墜著的珍珠蒙了塵,幾乎完好無損。
丫的,你運氣是真好。謝芝說。
哦對,她不讓我在你面前說臟話。
廢墟盡頭的一角,一只蝴蝶緩緩落在一本破舊的書頁上,風吹了一陣,蝴蝶又飛走了,書封上寫著:歸魂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