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落霞宗群山沉睡。白日里喧鬧的弟子居所區域陷入寂靜,唯有山風拂過竹林發出簌簌輕響,以及遠處飛瀑落入深潭的沉悶轟鳴。玄淵殿眾人落腳的那片清幽客院,更是靜得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
一道比夜色更濃重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出西廂窗欞,落在院墻的陰影里,如同墨滴融入宣紙。葉逐。
玄鐵面具覆蓋了他全部的表情,只余下一雙眼睛,在暗夜里銳利如寒星。他需要熟悉環境,探查落霞宗內部可能的防御節點,尤其是靠近后山禁地的區域。任務高于一切,這是玄淵殿鐵則。
他身形一晃,融入更深沉的黑暗,沿著白天走過的路徑反向潛行。動作迅捷如夜梟,又毫無聲息,每一步都精準地踏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白天蘇清冶被圍住的那個回廊拐角,此刻空無一人,唯有月色清冷地灑在青石板上,映出些許白日喧囂留下的無形痕跡。
葉逐的目光在那片空地上停留了極短暫的一瞬,隨即移開。然而,一種奇異的牽引感,卻讓他鬼使神差地改變了既定路線,腳尖在回廊立柱上一點,身形如輕煙般拔起,無聲無息地落在了一處更高的、視野開闊的屋頂。
幾乎是落下的同時,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氣息驟然收斂至極致,如同蟄伏的毒蛇。
前方不遠處,另一處更高的歇山頂上,坐著一個纖細的身影。
蘇清冶。
她抱著膝,仰著頭,淺碧色的弟子服在夜風中微微拂動,像一片安靜的葉子。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身上,勾勒出柔韌而清冷的輪廓。她的側臉對著他,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鼻梁挺直,唇瓣微抿著,帶著一種專注的、近乎稚氣的認真。那雙琉璃般的眼眸,此刻盛滿了整片夜空,清澈地映著漫天星子,流轉著一種葉逐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近乎溫柔的迷惘。
她只是靜靜坐在那里,望著星空,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沒有白天的困惑不解,沒有落寞倉促,只有一種沉靜的、被星光照亮的純粹。
葉逐僵立在原地。面具后的瞳孔無聲地收縮了一下。胸腔里那顆早已習慣了冰封的心臟,毫無預兆地狠狠撞擊了一下肋骨,沉悶而突兀。
她怎么會在這里?
這個念頭荒謬地閃過。隨即,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驚悸和某種隱秘沖動的洪流,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離開!立刻!**
他必須在她察覺之前消失。任何接觸都是危險的導火索,對她是,對他更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后撤,身形微動,帶動了腳下的一片瓦礫。
一聲極輕微的“喀”聲。
在這萬籟俱寂的屋頂,清晰得如同裂帛。
蘇清冶倏然轉頭。
琉璃般的眼眸瞬間捕捉到了他。月光下,玄鐵面具反射著幽冷的光,墨色的袍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在面具孔洞后,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簾。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息。
蘇清冶眼中最初的警惕和銳利,在看清那身墨袍和玄鐵面具的瞬間,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開一圈圈復雜的漣漪。震驚、確認、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強行壓抑的委屈,在她清澈的眼底飛快交織。
她沒有驚呼,沒有質問。只是抱著膝蓋的手臂微微收緊,身體下意識地坐得更直了些,像是某種無聲的防備。
夜風拂過,帶著山間特有的草木清氣,也帶來令人窒息的沉默。屋頂上只有風掠過瓦片的細微嗚咽。
最終,是蘇清冶打破了這片令人心慌的寂靜。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夜露的微涼,卻清晰地穿透了距離,直直刺向葉逐緊繃的神經。
“玄淵殿的刀,”她微微歪了歪頭,視線從他冰冷的面具緩緩移向他身后那片浩瀚的星河,語氣里沒有嘲諷,只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困惑,“……也會看星星嗎?”
葉逐的呼吸在面具后驟然一窒。那柄名為“葉逐”的刀,在這一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撞擊了一下,發出一聲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嗡鳴。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聲音透過面具傳出,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帶著玄淵殿特有的、不近人情的冰冷:“任務所需,勘察地形。”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鑿出來的。
蘇清冶沉默了片刻。琉璃般的眼眸依舊望著星空,長長的睫毛在月下投下蝶翼般的陰影。然后,她忽然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銳利。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葉逐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你……”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像是在努力解讀一個極其復雜的符文,“……在生氣?”
葉逐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他猛地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指節在冰冷的玄鐵護腕下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面具后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危險,如同即將撲殺獵物的猛獸。
蘇清冶仿佛完全沒有感受到那陡然暴漲的壓迫感,她甚至向前傾了傾身體,清亮的眼眸直視著他面具孔洞后深不見底的黑暗,帶著一種純粹的探究:“是因為白天……師兄們送我東西?”
她的語氣如此坦蕩,如此不解。就像在問“今天的月亮為什么是圓的”一樣自然。仿佛那讓葉逐幾乎失控、被暴戾殺意啃噬的場面,在她眼中,不過是些“東西”而已。
“轟!”
那壓抑了一整天的、混雜著暴戾占有欲和深沉絕望的熔巖,在這一刻徹底沖垮了葉逐用盡全部意志力構筑的冰封堤壩!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沖上顱頂,幾乎要燒穿那冰冷的玄鐵面具!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腳下的瓦片發出刺耳的碎裂聲!黑袍下肌肉賁張,屬于玄淵殿頂尖殺手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彌漫開來,將屋頂上清冷的月光都染上了一層血色。
“住口!”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面具后迸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那聲音里的暴怒和某種更深沉的痛楚,足以讓任何清醒的人膽寒。
蘇清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洶涌而至的殺氣驚得微微一縮,下意識地抱緊了膝蓋,清澈的眼眸里終于閃過一絲清晰的驚懼。但她沒有后退,只是倔強地、困惑地看著他。
就在葉逐失控地踏前一步、殺氣洶涌彌漫的剎那,他腰間緊束的墨色腰帶上,一點微弱的瑩潤光芒,極其突兀地閃爍了一下。
動作幅度太大,他腰側暗袋里緊貼著的那塊東西,被擠壓著滑了出來。
一塊小小的、質地普通、邊緣帶著明顯磨損的玉佩。系著一段早已褪色的紅繩。
月光吝嗇地灑落其上,映出那溫潤微弱的反光。在葉逐一身冰冷肅殺的墨色中,這一點柔和的微光,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
蘇清冶的目光,瞬間被那點微光攫住。
她琉璃般的瞳孔驟然放大。
礦洞深處,染血的懷抱,模糊的意識中,指尖曾無意識地觸碰過冰冷的金屬甲胄下,似乎……系著這樣一縷褪色的紅繩?那感覺遙遠而模糊,幾乎被濃重的血腥和恐懼淹沒。
浮玉島,那個霧氣彌漫的清晨。她小心翼翼將新做的點心放進食盒,墊在食盒最底層的,是一塊干凈的素色方巾,方巾的一角,就系著這樣一枚小小的、她娘親留下的普通玉佩……那玉佩,連同食盒一起,被她放在了那扇緊閉的西廂門外。
記憶的碎片被瞬間點亮、串聯!
是他!礦洞里是他!浮玉島門外……也是他!他拿走了食盒……也拿走了這塊玉佩!他竟然……一直留著?
一股巨大的沖擊席卷了蘇清冶。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向葉逐。所有的困惑、驚懼在這一刻都化為一種極其復雜的震顫,在她眼中劇烈翻涌。她張了張嘴,那個被壓抑了太久的名字幾乎要沖破喉嚨——
“葉……”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嗒…嗒…嗒…”
清晰、沉穩、帶著玄淵殿特有的冰冷節奏的腳步聲,從下方院落深處傳來,正由遠及近,向著他們所在的這排屋頂方向移動!如同催命的鼓點,狠狠敲在葉逐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是同僚!是寒鴉!
任何解釋都來不及了!任何暴露都是滅頂之災!對蘇清冶,更是!
在那腳步聲逼近到足以聽見屋頂動靜的臨界點,葉逐動了!快得如同撕裂了空間!
他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猛地欺身向前!不是攻擊,而是……禁錮!
一只戴著冰冷玄鐵護手的手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捂住了蘇清冶即將發出驚呼的嘴!另一條手臂則如同鐵箍般,猛地將她纖細的身體緊緊攬入懷中,帶著她向后狠狠一旋!
“唔!”
蘇清冶所有的聲音和驚呼都被那只冰冷的手掌死死堵了回去。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著她,天旋地轉!后背重重撞上堅硬冰冷的屋脊,緊接著,葉逐高大沉重的身體帶著滾燙的體溫和一身凜冽的寒氣,完全覆壓上來!
她被死死地、密不透風地按在了屋頂最高處、那一片最濃重的屋脊陰影之下!
身體緊貼著身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緊繃如鐵的肌肉線條,感受到那玄鐵護甲透過薄薄弟子服傳來的冰冷堅硬,更感受到他胸腔內那顆心臟在瘋狂、沉重地擂動,如同瀕臨炸裂的戰鼓!
灼熱的氣息帶著血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焦灼,猛地噴薄在她驟然變得滾燙的耳廓和頸側!葉逐壓抑到極致的、帶著金屬摩擦般嘶啞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她的耳膜深處:
“別出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瀕臨失控的顫抖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離我遠點……”
那灼熱的吐息燙得她耳尖瞬間通紅,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
他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最后幾個字擠出來,那聲音低啞得如同夢囈,卻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絕望:
“……會死人的。”
腳步聲在下方院落里停住了。葉逐的身體繃緊到了極限,如同一張拉到滿月、隨時會斷裂的強弓。他死死捂住蘇清冶嘴的手,冰冷而穩定,沒有一絲顫抖,唯有那雙緊貼著她的手臂,肌肉在難以抑制地細微痙攣,泄露著主人內心翻江倒海般的驚濤駭浪。
他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下方那個停頓的腳步聲上,傾聽著,判斷著,如同在懸崖邊緣行走。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冷汗無聲地浸透了他后背的內衫。
蘇清冶被他完全禁錮在陰影里,后背緊貼著冰冷的瓦片,身前是他堅硬滾燙的胸膛。那只捂住她嘴的手,冰冷粗糙的玄鐵邊緣硌著她的臉頰。耳畔是他沉重急促的呼吸和那句如同詛咒般的“會死人的”。巨大的震驚、恐懼、混亂,還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被強行壓制下的窒息般的悸動,如同狂潮般沖擊著她。
她睜大了眼睛,琉璃般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縮,倒映著上方葉逐緊繃的下頜線條和那冰冷的玄鐵面具邊緣。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輪廓的剪影,如同沉默而壓抑的山巒。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脖頸間動脈在皮膚下劇烈搏動的頻率。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下方的腳步聲,終于再次響起。
“嗒…嗒…嗒…”
那聲音沒有轉向他們所在的屋頂,而是沿著另一條路徑,不疾不徐地向著客院更深處走去,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夜風里。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聽不見,又過了仿佛無比漫長的一息,葉逐緊繃如巖石的身體才極其緩慢地松弛了一絲。捂在蘇清冶嘴上的手,微微松動了一下,那股壓制性的力量開始撤離。
就在蘇清冶以為自己能喘口氣的瞬間,葉逐卻猛地低下頭!
面具冰冷的邊緣幾乎擦過她的額角。他深潭般的眼眸在極近的距離死死攫住她的眼睛,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未褪盡的驚悸,有劫后余生的冰冷,有濃得化不開的警告,更深處,似乎還翻滾著一絲她無法理解的、近乎痛苦的掙扎。
他死死地盯著她,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每一寸表情都烙印進靈魂深處。然后,那目光如同被灼傷般,極其突兀地移開了。
下一秒,他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松開了對她的鉗制,身體如同鬼魅般向后彈開!瞬間拉開了數尺的距離,重新融入那片冰冷的黑暗陰影中,仿佛剛才那滾燙的、令人窒息的接觸從未發生。
屋頂上,只剩下蘇清冶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屋脊陰影里,急促地喘息著,心口那片琉璃深處,清晰地傳來一陣陣陌生的、劇烈的悸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湖,漣漪久久不散。月光重新灑落,照亮她微微泛紅的耳尖,和她茫然睜大的、倒映著整片星空的琉璃眼眸。
葉逐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