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嶺西南的莽莽老林,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將沈昭徹底吞沒。追捕的喧囂被層層疊疊的枝葉和崎嶇的地形過濾,只剩下風的嗚咽和野獸偶爾的低嚎。傷口在草藥的粗糲安撫下勉強收口,但每一次呼吸牽扯的隱痛和高燒退去后的虛弱,如同跗骨之蛆,時刻提醒著她命懸一線的處境。
她像一匹受傷的孤狼,憑借著對山林植被的有限認知和近乎野獸的直覺,艱難求生。辨認能充饑的漿果、挖掘苦澀的根莖、尋找隱蔽的山泉。她避開一切人跡,只在深夜才敢靠近林緣,觀察遠處官道上偶爾經過的火把——那是“九幽司”撒開的網,正一寸寸收緊。
懷中的《媚骨天成》殘卷,是她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武器。在躲避追捕的間隙,在寒冷潮濕的山洞里,借著透過石縫的微弱天光,她一遍遍翻閱著那殘缺的篇章。指尖撫過泛黃脆弱的紙頁,仿佛觸摸到母親最后的溫度。書中沒有內功心法,沒有奇門遁甲,只有字字珠璣、直指人心幽微的剖析與指引。
“儀態即武器,萬般姿態,皆可化刃。”——她咀嚼著這句話,在泥地上用樹枝模仿書中描繪的“楚楚之姿”:肩頸微縮,眼波低垂含怯,手指無意識地絞緊衣角。她對著水洼倒影練習,一遍遍調整眼神里的恐懼與無助,直到那脆弱感足以刺穿最堅硬的心防。
“言語機鋒,如春雨潛夜,潤物無聲,亦能潰堤千里。”——她揣摩著如何用最簡潔的話語,精準地撩撥起對方的貪婪、保護欲或是愧疚。如何用遲疑的停頓、顫抖的尾音,暗示未盡的恐懼與仇恨。
“馭心之術,首在識人。其欲如火,其懼如淵,其隙如絲,尋隙而入,則心門洞開。”——她回憶著錦華堂上錢萬鈞的虛偽,回憶著土地廟老婦的悲憫,回憶著隘口官差的貪婪,回憶著黑衣人眼中的冰冷殺意。她嘗試著將那些面孔與書中描述的“貪欲熾盛者”、“心腸軟弱者”、“刻板麻木者”一一對應。
每一次練習,都伴隨著精神深處被拉扯的疲憊感,仿佛有無數根細針在腦中攢刺。但她咬牙堅持,將這種疲憊視作淬煉。復仇的執念如同最烈的火焰,焚燒著她所有的軟弱。
終于,在一個濃霧彌漫的黎明,沈昭摸到了老林的邊緣。透過稀疏的樹木,她看到了一片混亂、骯臟、卻蘊含著生機的區域——黑水集。這是依附在蘇州府外圍、三不管地帶的一個巨大黑市,如同城市肌體上一塊潰爛卻頑強活著的瘡疤。簡陋的窩棚、歪斜的帳篷、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構成了它的主體。人流如渾濁的泥漿,在其中涌動、交匯、又各自流散。三教九流匯聚于此:逃亡的罪犯、走私的販子、落魄的江湖客、掙扎求生的流民……空氣里混雜著劣質酒氣、汗臭、廉價脂粉和某種腐爛的甜膩氣味。
這里是混亂的溫床,也是情報的集散地,更是“九幽司”這類組織必然滲透的陰影角落。
沈昭知道,她的“局”,必須在這里布下。她需要一個跳板,一個能將她引入九幽司視線的“餌”。
她撕下身上最干凈的一塊里衣布,小心地包好一件東西——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玉蟬。這是母親柳氏生前常佩戴的壓裙佩飾,玉質普通,雕工也算不上精細,唯有蟬翼下方,用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微雕技法,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工”字暗記。這是“天工云錦”沈家,給核心成員貼身物品留下的獨特印記。對不知情者,它一文不值。但對識貨之人,它便是身份的鐵證。
她混入黑水集的人流,像一個真正的、被生活碾碎邊緣的流民少女。破爛的衣衫裹著瘦削的身體,污泥巧妙地遮掩了過于清秀的輪廓,只露出一雙因饑餓和疲憊而顯得格外大、格外空洞的眼睛。她刻意讓左肩的傷口在破布包扎下若隱若現,步履蹣跚。
目標很明確:黑市邊緣那些門臉破敗、眼神卻異常精明的典當鋪。她需要找一個足夠貪婪,又足夠有“門路”的老板。
最終,她停在了一家名為“聚寶閣”的鋪子前。招牌歪斜,門板油膩。柜臺后坐著一個干瘦的中年男人,三角眼,留著兩撇老鼠須,正漫不經心地撥弄著一個破算盤。沈昭敏銳地捕捉到他掃視門外行人時,眼底深處那抹評估獵物價值的精光。
她深吸一口氣,玲瓏心竅全力運轉。扮演開始——一個家道中落、驚惶失措、走投無路,卻又死死攥著最后一點念想的孤女。
她踉蹌著走到柜臺前,躊躇了半晌,才用沾滿污泥、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那個用布包裹的小玉蟬,放在油膩的柜臺上。她的動作充滿了不舍和珍視,仿佛那是她全副身家性命。
“老……老板……這個……能當多少?”她的聲音細弱蚊吶,帶著濃重的驚惶和不確定。
“老鼠須”眼皮都沒抬,用兩根手指嫌棄地捏起玉蟬,對著昏暗的光線瞥了一眼,嗤笑一聲:“什么破爛玩意兒?成色下等,雕工粗劣,邊角還有磕碰。最多……二十個銅板,愛當不當。”
沈昭猛地抬頭,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混雜著絕望和一種被侮辱的憤怒。她不是為玉蟬不值錢而憤怒,而是為對方輕慢的態度。她一把搶回玉蟬,緊緊攥在手心,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微微發抖,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不……不當了!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是……是家里最后的東西了!你們……你們都欺負人!”她刻意加重了“最后的東西”和“都欺負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憤。
她轉身欲走,動作慌亂,仿佛被嚇壞了。
“等等!”老鼠須三角眼一瞇,剛才少女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絕非普通流民能有的憤怒和絕望,以及那句意有所指的“都欺負人”,引起了他一絲興趣。“小丫頭,脾氣還挺大?家里……遭難了?”
沈昭腳步頓住,背對著他,肩膀劇烈地起伏,像是在強忍哭泣。她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幾息,才用一種極度壓抑、帶著刻骨恐懼的聲音,喃喃低語,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崩潰邊緣的囈語:“……大火……都死了……那些人……穿著黑衣服……拿著刀……好大的官……他們……他們要找……要找……”她猛地剎住話頭,像是意識到失言,驚恐地捂住嘴,猛地回頭看了老鼠須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戒備,仿佛眼前的當鋪老板也是“那些人”的同伙。
她不再停留,抱著玉蟬,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倉惶地擠入門外混亂的人流,瞬間消失不見。
老鼠須看著少女消失的方向,三角眼里閃爍著貪婪而陰冷的光。他拿起柜臺上剛才少女包裹玉蟬的那塊布(沈昭故意留下),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極其特殊的、混合了某種名貴藥草和血腥的味道。這絕不是普通流民身上會有的氣味。
“黑衣服……刀……大火……滅門……大官要找的東西……”老鼠須低聲咀嚼著這幾個關鍵詞,嘴角咧開一個陰森的笑容。“天工云錦……沈家?”他猛地站起身,對著店鋪陰影處一個正在打盹的、獐頭鼠目的漢子低聲喝道:“耗子,跟上剛才那個丫頭!別驚動她!摸清她的落腳點!這丫頭……有點意思,像是條能釣到大魚的餌!”
被稱為“耗子”的漢子懶洋洋地起身,像一縷煙般悄無聲息地滑出了店鋪,很快便鎖定了人群中那個瘦弱、踉蹌的背影。
沈昭在黑水集骯臟曲折的巷弄里七拐八繞,最后縮進一個堆滿破爛籮筐的死角。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急促地喘息,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她知道“魚”已經咬鉤了。剛才在當鋪,她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影隨形、帶著審視的陰冷目光。她刻意留下線索(包裹布、特殊氣味、關鍵話語),就是為了引對方追蹤。她需要對方“發現”她,但又不能顯得太刻意。
她蜷縮在陰影里,抱著膝蓋,將臉埋進臂彎,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發抖。她在等待,也在積蓄力量。玲瓏心竅帶來的疲憊感陣陣襲來,太陽穴突突地跳。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沙啞、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在巷口響起,如同夜梟的啼鳴:
“嘖,小丫頭片子,挺能藏啊?怎么,怕老鼠?”
沈昭猛地抬頭,眼中瞬間溢滿了真實的驚恐——一個瘦小精悍、穿著黑色短打、腰間別著兩把淬毒短匕的男人,正斜倚在巷口的墻上,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他眼神陰鷙,像盯著獵物的毒蛇,正是當鋪里那個“耗子”。他周身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血腥和地下世界特有的陰冷氣息。
沈昭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下意識地將懷里的玉蟬攥得更緊,身體拼命往后縮,仿佛想把自己嵌進墻壁里。她的恐懼無比真實,因為眼前之人,確實散發著致命的危險氣息。
“別……別過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破碎不堪。
“耗子”——或者說,九幽司外圍的線人“黑鼠”——一步步踱了過來,每一步都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悠閑和壓迫感。他停在沈昭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刮過她沾滿污泥的臉、破爛的衣衫、緊攥著玉蟬的手。
“怕什么?我又不是那些‘穿黑衣服拿刀的大人物’。”黑鼠故意模仿著她之前在當鋪失言的話,語氣充滿玩味。他蹲下身,平視著沈昭驚恐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小丫頭,你剛才在‘聚寶閣’說的……大火?滅門?黑衣服?嘖嘖,聽著可不像小事啊。還有你手里這玩意兒……”他的目光落在沈昭緊握的手上,“看著普通,可那暗記……是天工云錦沈家的東西吧?你是沈家的漏網之魚?”
沈昭瞳孔驟然收縮,眼中的恐懼瞬間達到頂點,仿佛被戳穿了最致命的秘密。她死死咬著嘴唇,淚水無聲地滾落,倔強地搖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這副模樣,將一個背負血海深仇、走投無路、驚懼絕望的孤女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黑鼠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但更多的是冰冷的算計。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想挑起沈昭的下巴。沈昭猛地偏頭躲開,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絕望的抗拒。
黑鼠的手停在半空,也不惱,反而嘿嘿低笑起來,笑聲如同砂紙摩擦。“有意思,真他媽有意思。”他收回手,搓了搓下巴,“小丫頭,別裝了。你眼里的算計,比老子刀上的血還亮。你故意在當鋪露底,又在這破巷子里等我,不就是想釣條能帶你離開這鬼地方的‘大魚’么?”
沈昭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徹底看穿。她停止了顫抖,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眼中的恐懼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孤狼般的冰冷和……一絲被戳破后的、刻意維持的倔強。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用那雙濕漉漉卻異常沉靜的眼睛,死死盯著黑鼠。那眼神里,有被看穿的倔強,有破釜沉舟的決心,更深處,則是一片燃燒著復仇火焰的寒潭。
黑鼠對她的反應似乎很滿意,他湊得更近,帶著濃重口臭的氣息噴在沈昭臉上:“老子‘黑鼠’,專吃你們這種走投無路的‘耗子’。你運氣不錯,老子背后,就是能讓你這種‘耗子’活下來,甚至……有機會咬死那些‘大人物’的地方。”
他頓了頓,綠豆眼里閃爍著貪婪和殘忍的光芒:“不過,想進去?光憑你這點小聰明和沈家那點‘手藝’的名頭可不夠。”他伸出兩根手指,捻了捻,“得交‘投名狀’。證明你不是廢物,證明你夠狠,夠有用。敢不敢?”
沈昭的心臟在狂跳,血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冰冷下去。投名狀!這是預料之中的代價,卻也是最兇險的考驗。她看著黑鼠那雙充滿試探和惡意的眼睛,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拒絕?立刻會被滅口。答應?前方是真正的九幽血池。但……這是唯一的路!她需要九幽司的庇護和力量!冰冷的恨意壓倒了本能的恐懼。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眼神里,所有的偽裝褪去,只剩下一種淬火般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很好。”黑鼠咧開嘴,露出一個森然的笑容。他站起身,朝巷子深處陰影處打了個手勢。一個同樣穿著黑衣、氣息陰冷的漢子無聲地出現,如同從墻壁里滲出的影子。
黑鼠瞥了沈昭一眼,對那漢子低聲嗤笑道,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沈昭凝神傾聽的耳中:“這丫頭眼里的算計,比老子刀上的血還亮……不過,只要能勾上總舵,把‘天工遺孤’這份功勞獨吞了,陪她玩玩又如何?”他語氣里的輕蔑與貪婪毫不掩飾,仿佛沈昭只是一件待價而沽、可以隨意擺弄的貨物。
沈昭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蓋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比刀鋒更冷的寒芒。魚兒,終于徹底咬住了她精心淬毒的鉤。而前方等待她的,是名為“白骨營”的修羅場。她攥緊了懷中的《媚骨天成》殘卷,指尖冰涼。母親,第一步,我踏出去了。無論前方是刀山還是油鍋,我都會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