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玉貔貅，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燙著沈昭的掌心。臨安府喧囂的街市在她身后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光影，唯有松濤齋書房窗下那支箭簇的倒鉤寒芒，如同毒蛇的獠牙，死死咬住她的意識，撕扯著她的神經。
沈家滅門夜！母親背上的那支弩箭！同樣的倒鉤設計！
不是巧合！絕不可能是巧合！
一股混雜著狂怒、驚悸與徹骨冰寒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剛剛完成任務的疲憊與麻木。血液在耳中轟鳴，握著玉貔貅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她幾乎要轉身沖回那座剛剛制造了死亡的府邸，不顧一切地抓住那支箭，質問每一個活口！
冷靜！沈昭！冷靜！
玲瓏心竅在巨大的沖擊下發出尖銳的警報，強行拽回了她瀕臨失控的理智。這里是臨安府，是九幽司的地盤，她剛剛完成了一場“完美”的刺殺，此刻正被無形的眼睛注視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舉動，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她猛地低下頭，用寬大的袖口掩住臉，腳步踉蹌地拐進一條漆黑的小巷，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巷外街市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黑暗中，只有她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牙齒因恐懼與憤怒而咯咯作響的聲音清晰可聞。
趙秉德的死，竟與沈家血案有關？那個看似尋常的富商，是參與者？還是……僅僅用了同一批武器？線索！這是她墜入深淵后，抓住的第一根與血仇直接相關的線索！然而，這根線索卻在她完成任務的瞬間，在她親手制造的混亂現場出現！是陷阱？是警告？還是……命運殘酷的嘲弄？
沈昭強迫自己將翻涌的思緒死死壓下去。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她必須活著回到白骨營，活著帶回玉貔貅，活著獲得九幽司的初步認可和庇護！唯有立足，才能圖謀。唯有深入這黑暗的組織，才有可能觸及真相！
她將玉貔貅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棱角刺入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讓她混沌的大腦維持著最后一絲清明。她深吸幾口帶著霉味的冷空氣，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衫和頭發，努力抹去臉上過于驚駭的痕跡，重新挺直脊背，如同一個疲憊但完成了差事的普通婦人，低著頭，匆匆融入了歸家的人流，朝著白骨營那扇象征著地獄入口的黑鐵門方向走去。
白骨營那扇沉重的黑鐵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光線和喧囂。地底特有的陰冷、血腥與絕望的氣息如同粘稠的泥漿，瞬間將她重新包裹。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疤臉男人那張刻板如同巖石的臉出現在通道盡頭。
“丙字七組，沈昭。”疤臉男人的聲音依舊嘶啞，毫無波瀾，仿佛她離開的這三日只是彈指一瞬。他伸出手。
沈昭沉默地將手中那枚沾著她體溫和汗水的玉貔貅，輕輕放在對方粗糙的掌心。冰冷的玉石觸碰到疤臉男人同樣冰冷的皮膚。
疤臉男人只是隨意地掂量了一下，看都沒看沈昭一眼，轉身走向通道深處那間彌漫著腐朽香料氣息的“引薦室”。
引薦室內，光線更加幽暗。引薦人，那個渾身裹在寬大黑袍、只露出一雙渾濁眼睛的老者，依舊坐在那張巨大的、雕刻著扭曲鬼首的桌案后。空氣中彌漫的香料氣味似乎更濃了些，帶著一種令人昏沉的甜膩。
“任務完成。”疤臉男人言簡意賅地將玉貔貅放在桌案上。
黑袍老者的目光緩緩抬起，落在沈昭身上。那目光不再像第一次見面時帶著審視和評估，而是一種……漠然。一種看待一件剛剛通過初步檢驗的工具的漠然。
“趙秉德死于急怒攻心，府內妻妾護院爭權奪利，亂象橫生。”黑袍老者的聲音如同枯葉摩擦，“臨安府衙初步定案，內訌致死。‘意外’制造得……尚算干凈。”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從桌案上一個同樣刻著骷髏紋樣的黑鐵盒子里，拈出一塊比白骨令稍小、卻更加精巧的黑色鐵牌。牌子上不再是簡單的骷髏，而是一個扭曲、模糊、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陰影中的幽靈圖案，下方刻著一個細小的古篆字——“游”。
“沈昭，”黑袍老者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從此刻起，你便是九幽司外門最低階——‘游魂’。”
他將那塊“游”字鐵牌輕輕推過桌面。
“此牌，是你的身份，亦是你的枷鎖。憑此牌，可于各府州九幽司外圍據點獲取基礎庇護與指令，避開官府最低層次的追索。然，亦受司規約束，叛則……魂飛魄散，永墮無間。”
沈昭上前一步，拿起那塊冰冷的“游魂”鐵牌。入手比白骨令輕，卻感覺更加沉重。這小小的鐵牌，意味著她暫時擺脫了流亡通緝犯的身份，獲得了在帝國陰影下喘息的一隅之地。但同時也意味著，她徹底將靈魂賣給了這座名為九幽司的黑暗殿堂。
“你的第一個‘游魂’令。”黑袍老者沒有給她任何喘息或提問的機會，從桌案另一側抽出一張薄薄的、沒有任何署名的紙條，推到沈昭面前。
沈昭拿起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語：
目標：臨安府戶房書吏，王守財。
任務：監視其一舉一動，記錄其異常往來及財物出入。時限：七日。
要求：隱匿自身，不得驚動目標及無關人等。七日后，于此據點回稟詳情。
一個最低階的、純粹的監視任務。目標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沒有殺戮，沒有復雜的布局，只需要觀察和記錄。這似乎是對新晉“游魂”的一種測試，或者說是……一種打發。
沈昭的目光在那幾行字上停留了片刻。玲瓏心竅無聲運轉。監視王守財？僅僅是為了他可能的貪污？九幽司何時成了肅貪的衙門？這種低價值的目標，值得動用“游魂”？還是說……另有深意？是考驗她的耐心？還是這王守財背后，牽扯著更隱秘的線？
更重要的是——趙府那支箭簇！那刺骨的線索！她剛剛獲得“游魂”身份，難道就要困在這個毫無價值的監視任務里，白白浪費七天時間？
不！絕不能！
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閃電劃破黑暗：僅僅滿足于最低要求，永遠無法觸及核心！她需要價值！需要盡快證明自己的價值！需要引起更高層的注意！需要……更快地向上爬！
“屬下遵命。”沈昭垂下眼簾，收起紙條和“游魂”令，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黑袍老者渾濁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臉上停頓了一瞬，似乎想捕捉些什么，最終只是揮了揮枯瘦的手：“去吧。”
離開引薦室，重新踏入白骨營那令人窒息的壓抑空間。這一次，那些從鐵柵欄后投射來的目光，少了幾分純粹的惡意，多了幾分審視、忌憚，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石臺上的血腥味似乎還未散盡，而她，是那場煉獄中唯一走下來的人。
沈昭沒有理會那些目光。她徑直走向分配給新晉“游魂”的一個狹小、陰冷、僅有一張破草席的“巢穴”。她需要盡快開始，但絕不是按照紙條上的要求，僅僅做一個沉默的影子。
目標：王守財。任務：監視。時限：七日。
沈昭的目標：在七日內，不僅要完成監視，更要拿到足以置王守財于死地的鐵證！并且，要將這份“功勞”做得足夠漂亮，足夠引起“上面”的注意！
她盤膝坐在冰冷的草席上，閉上眼睛，將所有關于王守財的信息在腦中鋪開。紙條上只有名字和職位。但“戶房書吏”這個身份本身，就蘊含著巨大的信息量。
玲瓏心竅，啟動！推演！
身份分析：戶房書吏，掌管一府戶籍、田畝、稅賦文書，職位不高，但油水豐厚，接觸大量底層官吏和商賈。貪污？幾乎必然！但如何貪？與誰勾結？贓款流向何處？
心理畫像：小吏，貪婪、膽小、謹慎、疑心重。喜歡錢財，更看重地位和安穩。害怕失去現有的一切。
弱點挖掘：貪婪（核心）、恐懼（怕丟官、怕被查）、虛榮（渴望被認可）、疑心病（對任何人都不完全信任）。
可利用點：其貪婪必然有交易對象；其恐懼使其不敢聲張；其疑心病可被利用制造內部矛盾；其職位便利，必有秘密賬冊或信物！
第一步，依舊是情報。但這一次，她不再是外圍觀察，而是要精準定位王守財的軟肋。
沈昭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衣裳，如同融入市井的一粒塵埃。她沒有立刻去戶房衙署蹲守，那是最愚蠢的做法。她選擇了臨安府吏員聚居的南城坊區，尤其是那些中等偏下、體面卻又不算奢華的宅院附近。
她像一個最尋常的洗衣婦，挎著一個半舊的籃子，在街巷間慢悠悠地走著，耳朵卻豎得像最警覺的兔子。她在茶攤、雜貨鋪、早點鋪子這些吏員家眷常去的地方短暫停留。
“……王書吏家那位，昨兒個又在‘寶慶樓’訂了新出的金釵，嘖嘖，那價錢……”
“哼，他一個書吏，哪來那么多錢？還不是……”
“噓！小聲點！聽說他最近跟城南糧行的李掌柜走得挺近？糧行可剛接了官倉清點的活兒……”
“何止李掌柜！前兒我還看見西街開綢緞莊的孫老板，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進了他家后門……”
“嗐，這王守財，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不過聽說他最近也提心吊膽的，好像得罪了什么人？”
“誰？誰還能動得了他？他姐夫不是在……”
零碎的信息如同溪流，匯入沈昭的腦海。她面無表情地搓洗著根本不存在的衣物，腦中卻在飛速構建著王守財的關系網：糧行李掌柜（官倉清點）、綢緞莊孫老板（賄賂）、潛在的靠山（姐夫？）、可能的政敵（因貪婪得罪了誰？）。
關鍵點浮現：官倉清點！這是油水最大的環節！糧行李掌柜必然是行賄方！而王守財的貪婪，很可能也為他埋下了禍根——他是否吃相太難看，侵占了不該占的份額，得罪了其他分羹者？
一個計劃的雛形在沈昭腦中迅速成型，比趙府那次更加大膽，也更加精巧。她不再滿足于被動監視，她要主動出擊，制造一個“意外”，讓王守財自己把罪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同時，她要借刀殺人，讓這把火，燒得足夠旺，足夠引人注目！
她需要一個“刀”——王守財的政敵。根據街坊零碎的信息和吏員間的微妙關系推斷，戶房另一位書吏，趙德柱，素來與王守財不和，且據說背景更硬（可能與王守財的姐夫是對頭？）。
目標鎖定：趙德柱。此人同樣貪婪，但更陰險，更善于隱藏。如果能讓他和王守財當眾撕破臉……
沈昭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陰影里，勾起一絲冰冷至極的弧度。她挎起籃子，如同完成了今日漿洗的婦人，步履沉穩地離開了南城坊區。方向，卻是臨安府最熱鬧的、酒樓茶肆林立的中心大街。她需要為她的“刀”，準備一點小小的、致命的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