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斜地打在窗玻璃上,把整個青河鎮籠進一層灰蒙蒙的霧氣里。
周秀蘭坐在縫紉機前,手指熟練地壓著布料,針腳細密而均勻。
廠服上的破口已經補好,她正給袖口加一道邊線,防止再次磨損。
縫紉機發出“噠噠”的聲音,在這潮濕的午后顯得格外沉悶。
窗外的天色暗得早,仿佛傍晚提前降臨。
屋里光線不足,她瞇著眼睛調整了一下臺燈的角度,燈罩上積著一層薄灰,是昨晚熬夜時留下的。
她的右手指節隱隱作痛,那是常年被縫紉機針扎出的舊傷,一到陰雨天就格外敏感。
她停了手,揉了揉指節,抬頭望向窗外——雨水順著屋檐滴落成串,像誰心里懸著的事,斷不斷,落不落。
她嘆了口氣,繼續踩動踏板。
廠里最近活多,再加上這天氣影響效率,她得多干些才能按時交工。
可她心里總有些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發生,卻又說不上來。
昨夜陳建國又沒回來吃飯,說是倉庫臨時清點庫存,得加班。
她信了,畢竟這些年來,他總是這樣,偶爾晚歸,偶爾沉默,偶爾帶著一股酒氣進門。
可今天早上收拾工具箱時,她在最底下翻到了一張皺巴巴的門票。
紙張邊緣已經泛黃,印著“青河歌舞廳”幾個字,日期正是昨晚。
她當時愣了一下,心口猛地跳了幾下,但還是默默把票塞回原處,裝作什么都沒發現。
縫紉機的聲音還在繼續,但她的眼神已經飄遠了。
陳建國推著他的修車攤子往巷子里走,雨不大,但他身上已經濕透了大半。
他低著頭,嘴里叼著根煙,火光在雨中忽明忽暗。
修車攤是他下崗后謀生的手段,擺了快一年,生意一般,勉強糊口。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這么過下去。
昨天晚上,他又去了歌舞廳。
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找個地方讓自己喘口氣。
那里燈光昏暗,音樂震耳欲聾,舞池里的人影交錯,沒人會注意到一個中年男人的疲憊和迷茫。
他在角落里坐了一整晚,喝了幾杯啤酒,看著臺上唱歌的女孩。
那個女孩很年輕,穿著亮閃閃的衣服,嗓音清亮。
她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老歌,卻讓陳建國想起了很多事。
他曾是個有夢想的人,也曾在年輕時幻想過不一樣的生活。
可現實就像這連綿不斷的梅雨,把他一點點澆透,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軀殼。
他本不該去的,尤其是那張門票不該落在工具箱里。
可昨晚他太累了,隨手一塞,沒想到被周秀蘭發現了。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看清楚上面的內容,也不知道她心里會怎么想。他不敢問,也不敢解釋。
他推開家門的時候,屋里的燈還亮著,縫紉機已經停下。
周秀蘭坐在桌邊,手里拿著碗飯,卻沒有吃。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靜,卻讓他心頭一緊。
“你回來了。”她輕聲說。
“嗯。”他應了一聲,脫下濕外套掛在門邊,轉身進了廚房倒水喝。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低頭扒拉著飯。可那種沉默比責備更讓人難受。
張紅梅站在歌舞廳后臺,對著鏡子整理妝容。
鏡中的她看起來光彩照人,眼影濃艷,唇色鮮紅,頭發卷成了當時最流行的波浪樣式。
可她知道,這副模樣只是表演的一部分。卸了妝,她還是那個穿著洗得發白校服、喜歡看書的普通女孩。
今晚輪到她上場,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
舞臺上的燈光亮起,音樂響起,她走出幕布,站在聚光燈下。臺下是一片模糊的身影,只有前排幾個熟客能看清她的臉。
她開始唱《千千闕歌》,這是她最喜歡的歌之一。
歌聲在大廳里回蕩,帶著一絲哀愁。她閉上眼,任由旋律將自己包裹。
她不是不想讀書,不是不想考大學,可是家里弟弟要上學,父親身體不好,母親一個人撐不起這個家。她只能放棄自己的夢,替他們扛起現實。
唱完一曲,掌聲稀稀落落。她鞠了個躬,退回到后臺。剛坐下,就聽見有人喊她名字。
“紅梅!外面有人找你。”
她皺了皺眉,走出去一看,是個陌生的男人,穿著中山裝,臉上帶著幾分局促。
她認出來,這是王桂芳介紹來的,說是有個合作機會,可以幫她換個更好的發展環境。
“你是張小姐?”那人開口,“我是來找你談演出合同的。”
她點了點頭,示意對方坐下。兩人低聲交談起來,內容涉及未來幾個月的安排,以及一些具體的演出條件。
張紅梅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頭或提出疑問。
可她心里明白,這條路并不輕松。
她已經嘗到了現實的苦澀,也知道,自己必須更加努力,才能從這片泥潭中掙脫出來。
雨還在下,青河鎮的街道已經被積水淹沒。
周秀蘭關掉了縫紉機的電源,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膀。
她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的雨幕,思緒紛亂。
她不是個愛胡思亂想的人,可今晚,她忍不住想了很多。
陳建國的行蹤、那張門票、還有他最近的變化……她不是一個容易懷疑丈夫的女人,但她也不是傻子。
她看得出來,他在逃避什么,也許是在逃避責任,也許是在逃避這段婚姻本身。
她沒有質問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需要時間,也需要證據。
她不是一個沖動的人,她懂得隱忍,但也懂得什么時候該出手。
她轉身回到桌邊,端起早已涼透的飯,一口一口慢慢吃著。屋外雷聲滾滾,雨越下越大。
王桂芳坐在供銷社柜臺后,一邊數著零錢一邊和隔壁攤位的大媽聊天。
她們的話題離不開家長里短,誰家媳婦又和婆婆吵了架,誰家兒子考上大學了,還有最近青河鎮新開的歌舞廳有多熱鬧。
“我聽說建國最近常去那兒。”隔壁大媽壓低聲音,“是不是真事兒?”
王桂芳笑了笑,沒接話。她知道的事不少,但她不喜歡八卦。
她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也有自己的煩惱。她只想安安穩穩地把這份工作做好,供孩子上學,等將來退休了,也能享幾天清福。
她瞥了眼窗外,雨還在下。她想著要不要早點收攤回家,免得淋濕了衣服。可她又怕錯過最后一波顧客,那就虧了。
她嘆了口氣,繼續低頭整理貨架。
雨下大了。
青河鎮的每一條街巷都浸在潮濕與昏暗之中,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場雨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