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梅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攥著那封通知書。紙張有些發皺，邊角還沾著一點泥印，顯然是郵遞員在雨天送來的路上蹭到的。
她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很久，仿佛只要盯得夠久，就能讓“未被錄取”變成“已被錄取”。
窗外的雨還在下，打在瓦片上的聲音像是誰在敲鼓，一聲聲敲在她心上。
母親王桂芳在外面洗菜，一邊洗一邊嘮叨：“我早說了，女孩子念書有啥用？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經事。”
張紅梅沒有應聲，只是低頭看著那封通知書，指節微微發白。
她不是沒努力過。高三那年她每天五點起床背單詞，晚上學到十一點才合眼。高考前夜她緊張得整宿沒睡，生怕自己考砸了。
可結果還是來了，像一盆冷水澆在頭上，讓她徹底清醒過來。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遠處傳來幾聲狗叫，還有鄰居收衣服的聲音。一切都那么尋常，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可她的世界，已經塌了一半。
第二天清晨，大雜院的井臺邊上圍了幾個人。
王桂芳站在水槽前，手里握著一把青菜，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她哭著說，“辛辛苦苦供她讀書，結果連個大學都考不上！”
旁邊幾個婦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好插話。
“現在好了，書也讀不成，工作也沒著落。”王桂芳越說越傷心，“要我說，趁早找個人嫁了，省得我操心！”
這話傳到了張紅梅耳朵里，她猛地從屋里沖出來，臉色鐵青。
“媽，你怎么能這么說？”她聲音發顫，“我考不上是我不爭氣，可你不該說我念書沒用！”
王桂芳回過頭，一臉不耐煩：“你還嘴硬？你以為現在是哪個年代？女娃子識幾個字就了不得了？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你根本不懂我！”張紅梅眼圈泛紅，“我不是不想讀書，我是想幫家里減輕負擔！我放棄復讀是因為弟弟還要上學，爸又病著，你以為我想這樣嗎？”
“你那是自作主張！”王桂芳把手中的菜往水槽里一扔，濺起一片水花，“你以為我沒看出你那些小心思？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心思早就不在書上了！”
“我……”張紅梅一時語塞，嘴唇咬得發白。
周圍的街坊們聽得津津有味，有人低聲議論，有人搖頭嘆氣。
就在這時，周秀蘭拎著水桶路過，見狀趕緊上前勸架。
“紅梅，你媽也是為你好。”她一手拉著張紅梅，一手拍了拍王桂芳的肩膀，“大家冷靜點，別傷了和氣。”
王桂芳抹了把淚，冷哼一聲：“她要是聽我的，哪會有今天這事兒？”
“媽！”張紅梅怒了，“你說這些干什么？我都已經這樣了，你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
“我嫌你丟人？”王桂芳一下子火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去哪兒？歌舞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那兒唱歌？”
這句話一出，周圍頓時安靜下來。
周秀蘭愣了一下，手里的水桶微微晃動，一滴水灑在青石板上，在晨光中泛著微弱的光。
張紅梅臉色瞬間變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王桂芳冷笑，“昨天我去供銷社買東西，聽見別人議論你，說你穿著花里胡哨的衣服在臺上唱情歌，臉畫得跟戲子似的！我問她們，她們說是真的！”
“那你呢？你也覺得我丟人是不是？”張紅梅眼神里帶著倔強，也有幾分受傷。
“你是我女兒，我能不心疼嗎？”王桂芳聲音哽咽，“可你這是圖什么呀？唱歌能當飯吃？你能唱一輩子？”
“總比在家里天天被人說‘女孩子讀再多書也沒用’強！”張紅梅大聲說，“我不想一輩子守著這個破院子，我不想像你們一樣，每天為了幾毛錢斤斤計較，為了一個男人忍氣吞聲！”
最后一句話像是戳到了周秀蘭的心窩子，她低下了頭，沒再說話。
王桂芳瞪著女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她終于開口，聲音卻有些顫抖。
張紅梅沒有回答，轉身跑回屋里，砰的一聲關上門。
王桂芳站在原地，手里還握著濕漉漉的菜葉，淚水再次涌了出來。
周秀蘭嘆了口氣，彎腰撿起地上的水桶，準備繼續回家做飯。
可就在她轉身的時候，王桂芳突然開口：“秀蘭，你說我是不是太失敗了？連自己的女兒都管不好。”
周秀蘭頓了頓，輕聲道：“你也是為她好。”
“可她不領情。”王桂芳苦笑，“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太固執了。可是……可是我真的怕她走錯路。”
周秀蘭沒有接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然后拎著水桶離開了。
回到家里，周秀蘭把水倒進鍋里，準備開始煮粥。
她坐在灶臺邊，手里拿著鍋鏟，卻遲遲沒有動作。
昨晚陳建國回來的時候，她一直在等他解釋那張門票的事。
可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脫了外套，進了廚房喝水。
她心里其實有很多話想問，但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她不是一個喜歡吵架的人，但她也不是傻子。
她看得出來，陳建國最近的變化不只是晚歸那么簡單。
他有時會對著窗外發呆，有時會在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有時還會偷偷看報紙上的招聘信息。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了別的打算。
但她知道，這場雨還沒有停。
而她，也還沒決定要不要撐傘走出去。
傍晚，張紅梅悄悄出了門。
她換上了那件最常穿的洗得發白的校服，頭發扎成馬尾，臉上也沒有化妝。
她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在她腳邊。
她要去一趟歌舞廳，昨晚那個男人說要簽合同，她得去看看具體內容。
她知道自己這條路不容易，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不能一輩子靠父母，也不能等著命運來安排她的人生。
她要為自己活一次。
哪怕只是一次。
她抬頭看了看天空，烏云密布，雨還在下。
但她沒有停下腳步。
她知道，前方的路，也許會更難走。
可她已經決定了。
她要走出這個院子，走出這個鎮子，走出屬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