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斜地打在窗欞上,像無數根細密的銀線。
周秀蘭坐在縫紉機前,手指機械地撥動麻繩,一節一節地編織著網兜。
屋外的風裹挾著雨水,拍打著鐵皮雨棚,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響聲。
陳建國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沒回來。
她還記得昨天早上他提著熱騰騰的早點來院門口,說要談談。
那會兒陽光剛爬上屋檐,他站在光里,臉上帶著幾分忐忑和愧疚。
他們坐在院子里,他說他會努力改,說他已經在張衛國那邊接了幾個修車的小活,想試著干點正經事。
她說好。
可昨晚他出門前只說了句“我去趟老張那兒”,就再沒音信。
天黑得早,街上的燈泡在雨中暈出一圈圈昏黃的光暈。
她等到十點,又等到十一點,最后索性坐到縫紉機邊,拿起麻繩,開始編織。
這是她第一次用麻繩做手工。粗糲的纖維刮得指尖發疼,但她不介意。
每編一格,她就在心里數一次時間。針腳越織越密,心緒卻越來越亂。
她知道這雨不會停。
青石板路上早已積滿了水,倒映著路燈微弱的光。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很快又被風雨吞沒。她抬頭看了眼掛鐘,指針指向凌晨兩點十七分。
廚房里的煤爐還溫著,鍋里是昨天剩下的半鍋粥。
她起身添了把柴火,火焰在潮濕的空氣中跳動了幾下,又黯淡下來。
她靠在灶臺邊,望著窗外漆黑的夜,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也曾在這樣的雨夜里等父親回家。
那時她才七八歲,縮在被窩里聽雨,聽母親一遍遍念叨:“他肯定是在工地上耽擱了。”
如今輪到自己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回到縫紉機前坐下,繼續編她的網兜。
麻繩在她指間穿梭,交錯成一張疏密有致的網。
她不知道為什么要編這個,也許是想找點事情做,也許是潛意識里覺得它會派上用場。
風猛地吹開窗戶一角,一股冷氣撲面而來,她起身關窗時,看見院子里積水已經漫過了門檻。
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水位,冰涼刺骨。她突然意識到,如果陳建國真出了什么事,這雨會把他困在哪兒?
她搖搖頭,把這個念頭壓下去。
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她重新坐下,繼續織網。
……
清晨五點四十三分,天還沒亮透,風卻小了些。
雨還在下,只是比先前緩了許多。她已經連續坐了六個小時,腰背僵硬,手指也被麻繩磨得泛紅。
她揉了揉手腕,正準備起身去喝口水,忽然聽見院門吱呀一聲輕響。
她猛地轉頭。
聲音很輕,像是有人推門進來,又怕驚醒屋里的人似的,動作小心翼翼。
她屏住呼吸,盯著門縫的方向。片刻后,果然看到門被緩緩推開了一道縫,一道模糊的身影閃了進來。
她的心跳驟然加快。
那人踩在積水里,腳步沉重,帶著泥濘。
她透過窗簾的縫隙看過去,只見那身影低著頭,肩上濕透了,褲腳沾滿泥土,走路時一瘸一拐,似乎受了傷。
是陳建國。
她沒有立刻開門,而是站在窗邊觀察他的舉動。
他走到臥室門前,停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然后輕輕推開了門。
她看著他走進去,聽著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換衣服。她站在原地,手握緊了窗簾的一角,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過了一會兒,臥室的門又開了。他走出來,手里拎著一雙濕透的舊膠鞋,往院子角落的水缸邊走去,把鞋子扔進了草垛下面。
他彎腰的動作有些遲緩,像是身體不太舒服。
他站直身子,仰頭望了眼灰蒙蒙的天,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周秀蘭終于拉開門走了出去。
他聽見動靜,猛然回頭,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低下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你去哪兒了?”她的聲音很平靜,但語氣里藏著壓抑的怒意。
陳建國張了張嘴,沒說話。
她走近幾步,看清了他的臉。
他的下巴多了道淺淺的劃痕,右臉頰上有塊淤青,衣領下方隱約能看到結痂的傷口。
他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像是剛從泥潭里爬出來。
“你怎么弄成這樣?”她皺眉。
他依舊沉默。
她不再追問,轉身回屋,從床底拿出一條干凈的毛巾,又端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
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走了進來。
她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擰干毛巾,輕輕擦拭他臉上的泥污。
他閉著眼睛,任由她動作,仿佛一個犯錯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她一邊擦一邊問。
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我……跟張衛國去城西拉零件,路上車翻了。”
她愣住了。
“翻車?”
“嗯,摔進了路邊的溝里。我們倆都受了點傷,還好不算太嚴重。我把車拖出來,找人修了整晚。”
她放下毛巾,看著他,眼神復雜。
“為什么不回來?”
他苦笑了一下:“我想先處理完,別讓你擔心。”
她沉默良久,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將剩下的熱水遞給他:“洗洗手吧,我給你煮點熱湯。”
他接過盆子,低頭看著自己滿是泥水的手掌,喉嚨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卻終究沒開口。
屋外的雨還在下。
晨曦從云層的縫隙中漏出一線光,照在窗臺上那盆蔫了幾天的茉莉花上,花瓣微微顫動,仿佛終于等到了春天。
……
第二天中午,王桂芳如約來取褲子。
周秀蘭將改好的褲子遞給她,王桂芳接過一看,針腳整齊,尺寸剛剛好,連褲腳的折邊都處理得很細致。
“不錯啊。”她難得夸了一句,“你還真有點本事。”
周秀蘭笑了笑:“多練練就好。”
王桂芳猶豫了一下,忽然低聲說:“聽說建國昨晚回來了?”
周秀蘭點頭。
“他沒事吧?我看他今天早上在巷口晃悠,臉色不太好。”
“摔了一跤,擦破點皮。”
王桂芳“哦”了一聲,沒再問。她頓了頓,忽然掏出幾張布票:“我要不也送點布料過來?我看你這兒生意不錯。”
周秀蘭接過布票,笑著說:“行啊,歡迎。”
王桂芳走后,她坐在縫紉機前,望著那張布票出神。
布票上印著“青河鎮供銷社”五個字,墨跡有些模糊。她輕輕摩挲了一下,忽然想起昨晚陳建國進門時的樣子——渾身濕透、滿身泥濘,卻一句話都沒解釋。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麻繩網兜,忽然覺得它不該只是一個裝飾品。
也許,它真的能用來裝點什么。
她起身走到院門口,將網兜掛在晾衣繩上。風吹過,麻繩微微晃動,在晨光中投下斑駁的影子。
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發生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那個只會默默等待的女人了。
她要做的,不只是守著一個家。
她要親手織出屬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