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在醫院窗前斜斜飄著,走廊里的燈光昏黃,打在瓷磚地面上,泛著絲絲冷意。
周秀蘭雙手穩穩提著保溫桶,謹慎地在人來人往的住院部里穿梭。
她穿著樸素干凈,布鞋踏在水磨石地板上,發出細碎的“嗒嗒”聲。
那保溫桶是鐵皮材質的,外面裹著舊毛巾,熱氣從蓋子邊緣絲絲滲出,飄出雞湯的鮮香。
剛進醫院,周秀蘭就拉住護士詢問王桂芳病房的位置。
護士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閃了閃,還是抬手指了方向。
周秀蘭沒多想,覺得醫院里忙碌的人對外人態度冷淡也正常。
她沿著指示一路找,腳步放慢,耳朵留意著周圍的動靜。
終于,她看到一扇半掩的門,里面傳來幾聲咳嗽,一聽就是王桂芳。
周秀蘭輕輕推門,半個身子探進去,喚了聲:“桂芳?”
床上的王桂芳聞聲轉過頭,瞧見是她,嘴角微微上揚,“你來了啊。”
周秀蘭點頭,將保溫桶擱在床邊小柜子上,擰開蓋子,熱氣瞬間騰起,“我熬了雞湯,補補身子。”
王桂芳看著那碗湯,眼睛有些發燙,鼻頭也酸了酸,“真是太謝謝你們了……那天要不是你們,我這腿真就完了。”
“別提這些。”周秀蘭擺擺手,上前幫她扶正枕頭,讓她坐得更舒服些,“先把身體養好比啥都強。”
兩人正聊著,外面突然傳來隱隱約約的哼歌聲,雖聲音不大,卻斷斷續續地鉆進病房。
王桂芳眉頭一皺,嘀咕道:“外頭是誰?”
周秀蘭也聽見了,起身走到門口,輕輕拉開條門縫往外瞧。
走廊空空蕩蕩,盡頭墻角處一個暖水瓶倒在地上,旁邊站著個穿著洗得發白校服的姑娘——張紅梅。
紅梅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小聲練唱。
看見周秀蘭開門,她猛地一哆嗦,整個人往后退一步,腳一絆,正好踢到暖水瓶。
“嘩啦!”
熱水濺出,蒸汽瞬間彌漫整個走廊。
王桂芳在屋里聽到聲響,急忙問道:“咋回事?”
周秀蘭趕忙沖出去,伸手提起倒在地上的暖水瓶,已經暴掉了,幾滴滾燙的水濺到她手腕,她眉頭一緊,沒吭聲。
張紅梅站在一旁,臉色煞白,嘴唇直哆嗦,“姐……我不是故意的……”
周秀蘭擺擺手,示意她別慌,“沒事,沒燙著就成。”
她回頭看向病房,王桂芳已經躺下,閉著眼,似乎又睡著了。
周秀蘭拉著紅梅往走廊另一頭走,避開病房門口,輕聲問:“你咋在這兒?不是說去學裁縫嗎?”
紅梅咬著嘴唇,低頭不說話。
“唱歌的事兒……你媽知道不?”周秀蘭頓了頓,語氣軟了些。
紅梅搖搖頭,“她要知道,肯定又得吵。”
“那你這是……”
“我想試試。”紅梅抬起頭,眼里滿是倔強,“我知道現在唱歌不光彩,可我就是喜歡。等我媽病好了,我再跟她講清楚。”
周秀蘭看著她,突然笑了,“你跟你爸還真像。”
紅梅一愣,“我爸?”
“嗯,就他那倔脾氣,認準的事兒能跟人吵上好幾天。后來才明白,日子得靠熬。”
紅梅低下頭,手指把那張紙捏得更緊了。
“你媽現在腿受傷,你真想讓她安心,就先別惹她心煩。”周秀蘭拍拍她肩膀,“等她好了,你想干啥都行。”
紅梅點頭,眼圈泛紅。
這時,護士走過來,看到一地的碎本和濕地板,眉頭一皺,“誰弄的?”
周秀蘭往前一步,“不小心碰倒了,我這就收拾。”
她彎腰撿起暖水瓶殼,給紅梅使個眼色,“你去拿拖把。”
紅梅應了一聲,轉身朝樓梯口清潔間跑去。
護士看著周秀蘭,問:“你是陳師傅家那位吧?”
“是。”周秀蘭點頭。
護士嘆口氣,壓低聲音說:“其實剛才我就想告訴你……你們家那位,前幾天在我們這兒掛了號。”
周秀蘭愣住,“建國?”
“嗯,掛的心理科。”護士聲音更小了,“好像壓力太大,睡不著覺。”
周秀蘭沒說話,低頭繼續擦地。
等紅梅拿著拖把回來,護士已經走了。周秀蘭站起身,把抹布扔進桶里,“回去看看你媽,她剛打完針,一會兒該醒了。”
紅梅點頭,接過水桶,“姐,謝謝你。”
周秀蘭擺擺手,轉身朝樓梯口走去。醫院的風從窗戶灌進來,帶著潮濕的涼意,撲在她臉上。
她抬手摸了摸被熱水濺到的手腕,疼得火辣辣的。
走出醫院大門,周秀蘭抬頭望天,云層依舊厚重,但遠處已透出一抹淡藍。
她深吸一口氣,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醫院的燈光在雨幕中漸漸模糊……
病房里,王桂芳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發呆。
她聽見女兒的腳步聲,沒吱聲。
直到紅梅走到床邊,她才緩緩開口:“你是不是又唱歌了?”
紅梅一愣,輕聲答道:“……嗯。”
“媽不是攔著你唱歌。你瞅瞅咱這個世道,旁人眼里,正經人家閨女該守著本分,學做飯、納鞋底,將來找個體面人嫁了。
你非要唱歌,街坊四鄰咋看?背后指脊梁骨,說咱不安分,說你是‘戲子胚子’,媽心疼你遭這份白眼啊!
外頭人狠著呢,罵你‘不務正業’是輕的,要是碰上混不吝的,拿唾沫星子啐你,編排些難聽閑話,你一個姑娘家,咋扛得住?
媽不是不讓你追喜歡的事兒,是怕這世道的刺,扎得你遍體鱗傷,咱普普通通過日子,別叫人戳著咱娘倆脊梁骨過活。”王桂芳聲音有些哽咽:“我怕你受人欺負……”
紅梅膝蓋一軟,差點給母親跪下,淚糊了滿臉,手緊緊拽住母親袖口:“媽,我知道您怕我遭罪,可這唱歌是我活著的勁頭啊,就算讓人罵、讓人笑,我也想試試……”
王桂芳伸手握住她的手,“媽媽答應你,以后唱歌你自己拿主意。”
紅梅用力點頭,“謝謝媽媽。”
窗外,雨漸漸停了。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王桂芳的老公和兒子走了進來。
張衛國手里提著一些換洗衣服,兒子張東來則抱著一個枕頭,看樣子是打算在醫院陪護。
王桂芳老公輕聲說:“感覺咋樣了?”
王桂芳笑了笑,“好多了,別擔心。”
張東來走到床邊,把枕頭放下,看著母親說:“媽,你好好養病,其他的事兒有我們呢。”
王桂芳點點頭,眼里滿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