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的燈火漸漸熄滅，街道恢復了往日的沉寂。空氣中還殘留著油炸和糖炒栗子的味道，但人群早已散去，只有風吹過空蕩蕩的攤位，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周秀蘭收拾完縫紉機，把最后一件改好的衣裳疊好放進布包里。
她抬頭望了眼天色，星星稀疏地掛在天上，月光灑在她的臉上，照出一絲疲憊，也照出一分堅定。
張紅梅站在她身邊，手里拎著剩下的布料，低聲問：“姐，我真能行嗎？”
周秀蘭沒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想行，就一定能行。”
那一晚，她們誰都沒有再提復讀的事，但紅梅知道，姐姐是在用行動支持她。
第二天清晨，陽光剛爬上青河鎮的屋檐，王桂芳已經推著自行車站在門口。車后座上綁著一個帆布包，里面裝著幾件干凈衣服和一瓶熱水。
“媽，我自己去就行。”紅梅從屋里走出來，語氣里帶著幾分倔強。
王桂芳沒應聲，只是低頭檢查了一下車鎖，又摸了摸坐墊的位置，“路遠，你爸身體不好，帶不動你。弟弟要上學，我也得去供銷社點貨。”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像是怕被別人聽見。
紅梅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她知道母親嘴上不說，心里還是希望她早點嫁人、早點安定下來。
但她也知道，母親愿意送她去報名，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母女倆一前一后騎上車，沿著泥濘的小路朝鎮中學駛去。
一路上，風不大，卻夾雜著濕氣。王桂芳蹬得吃力，車子時不時打滑，紅梅便在后面扶著后架幫忙推。兩人沉默地前行，只聽得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
“你爸昨晚說，讓你好好學。”王桂芳忽然開口，語氣有些遲疑。
張紅梅一怔，沒想到父親竟會主動提起這件事。
她記得前幾天晚飯時，她第一次提出想復讀，父親只是悶頭吃飯，一句話都沒說。
弟弟張東來倒是點頭說：“姐，你要是考上大學，我就有榜樣了。”
那時她還以為父親不支持，沒想到他其實一直在聽。
“我知道。”紅梅低聲回應，心里卻泛起一陣暖意。
到了學校門口，報名處已經排起了長隊。
王桂芳把車停在校門旁的一棵老槐樹下，回頭叮囑道：“別亂跑，在這等著我。”
紅梅點點頭，目送母親擠進隊伍。她靠在樹干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五味雜陳。
她不是不知道復讀的壓力有多大，也不是不明白母親的心思——如果可以，母親更愿意把她嫁出去，找個安穩人家，從此不再操心。
可她不想這樣，她不想一輩子被困在歌舞廳唱歌，也不想永遠看別人的臉色過活。
她想讀書，想考大學，想走出這個小鎮。
正當她陷入思緒時，王桂芳從人群中鉆了出來，臉色有些緊張。她拉著紅梅走到角落，壓低聲音：“拿著。”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舊信封，里面是一沓糧票。
紅梅愣住了，“媽，這是……”
“別問那么多。”王桂芳迅速將信封塞進女兒口袋，手微微發抖，“省著點花，別讓你爸知道。”
紅梅低頭看著鼓起來的口袋，鼻子一酸。
她知道家里并不寬裕，弟弟還在上學，父親身體也不太好。母親能偷偷拿出這些糧票，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她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走吧。”王桂芳轉身就要離開。
“媽。”紅梅突然叫住她，“我會努力的。”
王桂芳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只點了點頭，快步走了。
紅梅站在原地，攥緊了口袋里的信封，眼神變得堅定。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周秀蘭從教學樓轉角走了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小鐵盒，像是剛修完縫紉機回來。
她看到王桂芳那輛停在槐樹下的自行車，目光落在鏈條上，頓了頓，然后緩緩走近。
她四下看了看，確認周圍沒人注意這邊，才從鐵盒里取出一瓶縫紉機油，輕輕擰開瓶蓋，將里面的油倒在鏈條上。
機油順著金屬縫隙流進去，發出輕微的“滋”聲。
她動作很慢，也很小心，仿佛在做一件極為隱秘的事情。
倒完油，她退后幾步，低頭一看，發現地上落了一滴油，在陽光下閃著微弱的光。
她皺了皺眉，抬腳踩了踩，將那滴油蹭掉，然后轉身離開，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報名結束后，張紅梅拿著資料回到家中。父親張衛國正在院子里曬藥，見她回來，抬起頭問：“成了？”
“嗯。”紅梅點頭，把資料遞過去，“老師說下周就開始上課。”
張衛國接過資料，仔細翻了翻，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就是倔。”
紅梅低頭看著父親的手，那雙曾經能扛兩袋面粉的手，如今已經瘦骨嶙峋。
“爸，我想試試。”她輕聲說。
張衛國沒說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屋里傳來弟弟張東來的聲音：“姐，我幫你整理書桌！”
紅梅走進屋，看見弟弟正蹲在地上，把她的課本一本本碼整齊。桌上擺著一只小木箱，里面放著她以前用過的筆記本和鋼筆。
“姐，我聽說復讀班挺難的。”張東來一邊整理一邊說，“你要加油啊，等你考上大學，我以后也能跟著沾光。”
紅梅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弟弟的頭發，“你先把自己的功課抓好。”
弟弟嘟囔了一句，繼續低頭整理。
那天晚上，紅梅坐在燈下，翻開嶄新的教材，寫下第一行字：
“張紅梅，這一次，你一定要成功。”
窗外，夜色深沉，星光如豆。風從窗縫吹進來，帶著一絲涼意，也帶著一份希望。
而在大雜院另一頭，周秀蘭坐在縫紉機前，手指熟練地穿針引線。她想起今天在槐樹下做的那件事，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生活從來不容易。
針尖落下，縫補的不只是衣服，還有那些被現實撕裂的夢想。